[卷三] 梦生卷(下)  【十四】那个人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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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菊寒服侍韩亦昕入睡,等韩亦昕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后,才端着烛灯走到外间去。
    两个丫鬟已经睡了,今夜轮到菊寒当值,将烛灯往桌上一放,菊寒便坐在桌旁发起呆来。
    屏风将内室的一切都阻拦住了,那个人就那么平静地睡在里面。
    被伤成那样,那个人还为那些害他的人说话,菊寒不懂。
    想起初见韩亦昕的时候,菊寒摇头,伤得那么重、那么重,一次次的死里逃生,难道他就真的不怕死么?难道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身么?
    那些痛、那些苦……
    菊寒看过韩亦昕痛极的时候也曾翻来覆去睡不着,咬着牙齿苦忍,额上、身上的冷汗湿了一重又一重的衣裳、被褥。有时哆嗦着唇、眼神涣散、神志不清地呢喃着他听不懂的话,有时皱着眉头、把指头抠进掌心任掌心血流不止而不自知,严重的时候,菊寒曾在窗外偷偷地看到,那个在他面前从不喊痛、从不说苦的人为了抑制全身的痛,发了疯似地把薄薄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咬得殷红,全身也痉挛颤抖得厉害,等有了一些力气后,才会紧皱着眉头、粗重地喘息几声……
    就算是神志不清的时候,这个人也不会大喊大叫,平时清醒的时候,就更是看不出他与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细细回忆,这个人只有在几个月前三殿下宠幸他后,才消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而那段时间,他也不哭不喊,就是静静的,静静的一个人或坐或躺。
    菊寒记得,那时,看到床上的血人的时候,他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时候,他与韩亦昕几乎没有感情可言,单纯的主仆关系。
    那个时候的怕,不是怕韩亦昕就此丢了性命。
    欢馆里摸爬滚打几年了,生生死死,早看得惯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对于血的畏惧。
    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经久不散,恶心、恐怖。
    好不容易为韩亦昕擦好身后的菊寒,到得最后,还是寻了个地方吐得昏天暗地,再看到木桶中红褐色的血水时,吐得只剩下酸水的菊寒便又干呕起来。
    是看到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眸,才会不受身体控制地去找很多很多的话来说与他听,想起那些血,菊寒依然会恶心作呕,可看到韩亦昕的脸,不多话的菊寒竟硬生生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叽叽喳喳。
    菊寒摇头,是什么让自己对少爷彻底改观了呢?
    不再只把他当做以前每一次伺候过的主子,而是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来照顾、去关心……
    是竹蜻蜓?是在院子里用奇怪的姿势跑步最后被长袍绊住摔得狗啃泥的狼狈形象?是双手撑地告诉他自己是在做俯卧撑的朗声笑语?是拿着烧黑了的木炭在纸上画着怪异图样的认真表情?还是那个夕阳西下在微风中飘扬的乌发和飘渺的背影?
    那次分别之后,菊寒以为再也没有可能见到那个特别的人。
    突如其来的传唤,让菊寒疑惑不已,传唤的人对他说“殿下指派你去梅园照顾姑娘”。
    照顾姑娘?
    他是专门服侍哥儿的,殿下怎么会派他去照顾姑娘呢?
    更加让人难以琢磨的是传话的人还说那位姑娘是他曾经服侍过的主子。
    揣着满腹的疑惑,他被西苑苑主柳宿大人带到了梅园,远远地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
    夜色太浓,他又不敢东张西望,是以根本看不清地上躺着的人是谁。
    混混沌沌中听到苑主大人同西苑主事月嬷嬷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谈话的声音才止了,苑主大人也离开了。
    一切回归寂静后,月嬷嬷说了一句:“还跪着干什么,是等着我亲自去扶寒姑娘起身么?”
    “寒姑娘”三个字已让他的心里打了个突,等到他扶起地上的人、看到那个人的脸后,浑身一震的同时,是深深的心疼。
    这个人又受伤了,受了很严重、很严重的伤。
    他还是不会保护自己,他还是非得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方肯罢休!
    菊寒不知道他们分开之后韩亦昕又遇到了什么事情,但双腿俱废摆在眼前,身形消瘦也瞒不了任何人,相比那怪异的女装,前两者给菊寒的震撼更深、更重。
    那个人不能再跑再跳,那个人不能再穿那潇洒飘逸的蓝衣,可那个人却再不见半丝半点的消沉,就算偶尔那个人沉默下来,也仅仅是在想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记得有一次,菊寒认真地问那个人:“你在想什么”。那个人竟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鬼神?”
    那个人身体稍好一些就有人来叫他去上课,菊寒看着那人很自然地在人前自称“贱婢”却毫无卑贱的姿态。
    那个人很喜欢看书,一看书就要看到凌晨。
    那人看的书很奇怪,虽然菊寒没读过多少书,但菊寒却知道色侍们所学的诗书只不过是附庸风雅的诗词歌赋,可那个人却借了《国史》、《始皇帝》、《开天》这类的书来看。
    深夜,菊寒在一边站着如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那人却在烛灯之下看得专心致志。
    有时菊寒猛然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惊醒,就能看到那个人执着书摇头叹息,他想问那个人为什么摇头,却终究觉得与自己没多大关系,便作罢了。
    因为双腿俱废,那个人不用学舞只需学歌,他的歌唱得很好听,琴却弹得很是糟糕。
    旁人弹琴,弹个几遍、几十遍、几百遍就能把一首曲子弹得行云流水,可他,却连一段都弹不下来,手指纤长,明明很漂亮,很适合弹琴,可却在抚上琴弦的时候僵硬得不得了。
    后来,开了画课了,菊寒才知道,那人纤长漂亮的手指,不是用在弹琴上的,而是用在作画上的。
    一幅画,让菊寒这样不懂诗画的粗人看了都赞口不绝,授课夫子看了那个人的画后更是惊艳得险些失态。
    那个时候,菊寒还不知道那个人的画技极高,还在某一天看到他偷懒不去练画时催促他去多练练,以免夫子、嬷嬷们又来寻他们的麻烦,那人浅笑盈盈,满脸的骄傲自信,彼时,菊寒才恍然大悟。
    形课和艺课已接近尾声,之后,便是……
    菊寒是欢楼里出来的小厮,有什么没见过、没听过,除了上得厅堂的技艺,色侍们最主要的课程其实是身课。
    才艺,不过是调节气氛罢了。
    过了几天,那个人因重伤而暂免身课。
    那人是因为受了罚才会重伤的,受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自己晚归——那个人担心他出事,出去寻他。
    知进退、明是非,那个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地保全自己,竟还是会因为担心他而明知故犯地擅离屋子、闯下大祸。
    那些都是菊寒第二天才知道的。
    再见那个人,那个人又是昏迷不醒的,身上只着了一块白布。
    菊寒本以为白布之下的人又会是满身是伤,不料掀开白布,菊寒发现他的全身没有多一处伤。
    菊寒记得,他还为之松了一口气呵!
    事实证明,闯下大祸没有不受重罚的道理。
    不住的痉挛、小幅度颤抖的肌肉跳动、意义不明的低吟,这一切的一切让菊寒知道方才松了一口气的自己有多么的可笑。
    那个人是要有多痛苦,才会那样不住痉挛、低吟出声?
    等那人醒了,菊寒才知道那人是往刑屋走了一遭的。
    愧疚、惊讶和恨意纠纠缠缠,占满了菊寒的心,而那个人却忍着痛说什么还没死真好!
    那个时候的菊寒,痛哭流涕,泣不成声,那个人却依然像往常那样反过来安慰他。
    那个人啊那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样的人呢?
    菊寒心里的悲苦、怅然一股脑在这夜深人静时爆发,如洪水、如猛兽,让菊寒竟不知不觉的呆呆地发了几个时辰的呆,等回过神来,外面的天已翻起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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