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番外篇 葬冰 •; 忆暖前尘  玖 再见巫君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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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泛起鱼肚白,鬼域迎来了又一个清晨。我们离开多迦罗园,由宫婢引路,穿过波光粼粼的碧落湖,朝蟾宫正殿行去,然而行了许久,道路越走越幽僻,景致愈发鬼魅,我们察觉到了异样。
    停下脚步,我蹙眉问道:“这不是去蟾宫正殿的路,你要带我们去往何处?”
    那宫婢垂首道:“回禀郡主,这是去祭厄司的路。”
    我狐疑地看着那宫婢,又见她不像是在说谎,遂冷言道:“临行之前,不引我们去拜别世王和王后,怎得去见奴隶?”
    “奴婢不知……”那宫婢有些惊吓,颤声答道,“是世王吩咐引你们去……去祭厄司拜别……”
    我心中惊诧,但一瞬间,我的惊诧便被潮水般涌来的喜悦所吞没,再看阿夙,虽然他戴着鬼假面,我瞧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却瞧见了他唇角边燃起的弧度。
    鬼城一般的祭厄司,魑魅魍魉林立,这座牢狱乃鬼域王奴的受刑之地,我的父王夜碧空和阿夙的母亲夜红罗曾在此处被囚禁,如今,我们唯一放不下的牵绊就在此处。鬼仙离开我们已有两个月,他在此处受刑,也在此处被囚禁。我们不知道也不敢想象他变成了何等模样,我们只想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穿过阴森恐怖的牢屋,顺着石阶踏入幽寒的地下,我们到达了羁押鬼仙的方寸地狱。引路的宫婢面色苍白地退下,站在牢狱外迎接我们的人是一个身着黑袍的陌生女子,她的容颜清丽,气质和鬼仙竟有几分相似。
    “我乃白偃的关门弟子,你们可唤我楚玲珑。”那女子形容干脆利落,言语坦然不讳,“师兄等你们很久了,请罢。”
    我讶然,但不及多问,便入了那潮湿狭隘的牢狱,因为之后所见到的景象,听到的话,明白的事,在阿夙和我的记忆中烙下了终生不忘的印记。
    赫然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个浑身布满血痕的年轻男子,他容颜绝代,神情淡然,却气息羸弱,面色憔悴,观之已是受尽折磨,病入膏肓。
    再见到他,我惊得发抖,定在原地不忍靠近,而阿夙……那孩子入魔似地直盯着鬼仙,一步一步地向着鬼仙挪去,仿若踩在尖刀上,最终,他走到鬼仙身前,忽地双膝一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鬼仙没有伸手去扶阿夙,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再去扶持任何人,而我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见昔日的清冷和孤傲,也不见任何愤恨和哀怨,他的目光中,只有淡得令我们触及不到的释然。
    “嘤……”阿夙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他没有痛哭,他甚至没有流泪,我知道他哭不出来,这种悲伤已然超过了他能够承受的界限,大悲无声,他能做的仅仅只是张开幼小的双臂,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将鬼仙死死的抱住,埋首在鬼仙的血衣之中,剧烈的颤抖着。
    鬼仙抬起手臂虚弱地环上阿夙的背脊,温柔中透着暖意,他轻轻地用手掌安抚着怀中颤抖的小身躯,似乎是在告诉他,别怕,巫君还在这里。
    “夜芯,你也过来。”他看着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我知道他已经不能再走动,甚至,他不能再站起来。
    我悲怆地走向他,虽然早就知道奴刑的后果,但当年我并未亲眼见到父王临终时的样子,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惨烈。这种鬼域最残酷的刑法,是在纹刀上灌满银丝毒,然后在奴隶的血肉之躯上铭刻黥纹,银丝毒的毒液顺着肉身上的伤口浸入血液、经脉和骨髓,终生潜伏在体内,每隔几个时辰便发作一次,每次发作都如千蚁撕肉、万箭穿心。银丝毒不会要人的命,若想解脱唯有自尽,它给人带来身体上的折磨超过了任何一种短期的酷刑,真正做到了令人长久生不如死的极致。
    夜孤寐,那个高高在上的鬼域王,他用黥纹给他的敌人造成精神上永久的禁锢,让他的敌人一生为奴为婢,又用银丝毒给他的敌人造成肉体上无限的折磨,让他的敌人一世痛不欲生。
    可是,鬼仙并非夜孤寐的敌人,夜孤寐何以用如此毁灭人欲的方式对待鬼仙?
    霎时间,排山倒海的愤怒和痛惜涌向了我,也淹没了阿夙,我们有多爱鬼仙,此刻便有多恨夜孤寐,我们恨他的忘恩负义,恨他的残暴无情,恨他肆意妄为摆布他人的命运……
    鬼仙的眼神中却看不见波澜,我不懂,为何在如此惨烈绝望的境遇下,他依然如同超脱生死一般淡然?甚至,如今他的气息中竟添了温润和煦的光彩?
    “夜芯,摘下阿夙的面具,坐下听我说……”鬼仙看尽了我们的愤怒,更看透了我们的不解,只淡淡地一笑,“十余年来,我都在为他人的命运谋划,今日一别,我与你们将永无再见之日,便将我和他的命运告诉你们罢!”
    我扶起阿夙坐下,遵照鬼仙的指示摘下了小家伙的面具。阿夙没有抗拒,他面色苍白如纸,紧紧地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眼前的一切,额上的伤疤依然触目惊心。
    鬼仙轻声唤道:“夙儿,睁开眼睛。”阿夙猛然一震,听鬼仙唤他夙儿,竟如当初在邪夺山相伴一般,他紧锁的眉心动了动,过了一会,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却垂首不敢再看鬼仙的模样。
    “夙儿,看着我。”鬼仙的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温和怜爱,令人不忍抗拒。阿夙狠狠地咬着唇,神情挣扎不已,但是,他最终妥协了,他无法违背鬼仙的任何要求,就像他从小到大,只把自己不多的言语,不多的情绪,不多的心事都悉数给了鬼仙一样。
    “我这一生不曾言爱,只当做到便可心安,如今临到了了,若再不说,只怕此生都无法瞑目……”鬼仙莞尔说道,笑容无爱无恨,极为坦荡,“我是天弥山高人白偃的第二个弟子,因为精通玄理卦术,幼学之年便以鬼仙的名号誉满鬼域,但我并非师父最特别的弟子,我还有个大师兄,他身负鬼域王族血统,自出生时起便被赐予奴刑且秘密送到山中抚养,长到十五岁也未被俗世中人知晓、承认和接纳。他体内时常毒发,痛苦异常,奴隶的身份使得他只跟我亲近,对我极其信任,我亦从未在意过他的出身,全心相待,直到一方银星彩晶石碑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您的大师兄,正是当今鬼域王……”阿夙忽然说道,他眼神闪烁,却心明如镜。
    “你的聪慧……丝毫不逊于他……”鬼仙含笑点了点头,憔悴的面容上溢满慰然,“但那时候,他并不是如今这番模样,他的名字也不叫夜孤寐,而叫炽眠。”
    我心中一惊,只觉唏嘘不已,我依稀记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是不认得这个王叔的,我对夜孤寐的印象,始于幼学时代,始于他在鬼域王族之中天赋逆鳞的口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是名为夜孤寐的少年畏王了。原来夜孤寐,也曾有过不为人知的前尘,原来阿夙的命运和他的命运,竟是这般相似。
    “那块银星彩晶的碑文上铭刻了鬼域王族百年诅咒的真相,这个真相乃王族绝密,本该由上一代鬼域王在临终之前秘密传给继位者,但人弄天意,当年竟还有一个药童见证了夜无忘和使君子的这段往事,并且暗中将始末铭刻在了银星彩晶之上,这个药童便是曾经有恩于使君子的天弥山师尊。之后天意弄人,一脉相传的我们知晓了真相,当时炽眠年仅十五岁,而我只有十二岁。”鬼仙顿了顿,正色续道:“碑文告诉我们,唯有万鬼至尊才有资格得到并且驾驭银星彩晶,在机缘成熟之时打破诅咒,而所谓的万鬼至尊,并不是仅仅具有智谋和野心的帝王之材,而是无视江山、财富、权位、美人,只将破除诅咒视为生存理由之人……”鬼仙说到此处,眼中缓缓染上一抹苦涩,“我问炽眠,你愿以奴隶的身份留在天弥山倍受煎熬终此一生,还是愿意借银星彩晶回到王族去做万鬼至尊从而打破诅咒?他反问我,是愿他留在天弥山,还是愿他回到王族,若我愿他留下,他必然留下……”
    我和阿夙眉心深锁,入神地听着,牢狱里的气息出奇的凝重。
    鬼仙喟然一叹:“我……选择了让他离开,并助他重回王族,助他得到银星彩晶,助他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助他终成万鬼至尊……”他说着沉喘了起来,甚是疲累,我们忧心忡忡地扶住他,他却摆了摆手,勉力稳住气息,幽然续道:“是我成就了夜孤寐,也是我,亲手毁了炽眠,我从不杀人,却唯独杀死了炽眠,我只会救人,却唯独救不了夜孤寐……”
    我们的心中翻江倒海,却再也无话可说,我们终于明白今时今日,为何鬼仙的心中依然没有丝毫恨意,终于明白他这十余年来甘为卦师,甘为流奴,甘为巫君,甘愿一生追随夜孤寐的初衷。
    他曾说,这一生,皮囊在此,心始终在别处。
    他还说,这一生,只真真切切地属于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他亲手成就的夜孤寐,却让他承受着当年炽眠身负的所有痛苦,而唯有当年的炽眠,那个他亲手放弃的男人,才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爱。
    夜孤寐与炽眠,同一个男人的肉身,永远不能共生的心,一世无法回头的前情,再也看不到的将来,多么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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