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翱直愣愣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远处是破晓时的红侵染开一片灰蓝的地平线。
    这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云卷云舒，血红色的光芒烧开满世界的火树银花。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出行的兵马浩浩荡荡聚集了一大条长街，苏翱就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看着仍旧身着便装的副将英姿飒爽朝自己走来。
    而裴语的身后，则模糊着一个瘦长的身影。
    晨雾熹微，那人带着满身的湿润气息，破开层层雾霾，一步步移动到自己身边。
    如果不是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如果不是紧张得不敢眨一下眼……
    如果不是这些这些，苏翱根本不可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起柔顺的长发被一条素色的发带扎起，在脑后摇摇晃晃，几乎是苏翱未曾见过的清爽模样。
    他的印象里，只有云起如瀑般垂到腰下的长发，在风中凌乱了秀美脸庞的景象。
    他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各种情绪翻江倒海般袭来，几乎让他开不了口。
    或许是好半天等不到苏翱的问询，云起勾起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问道：“怎么？云倾这是不欢迎我的意思？”
    苏翱只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如果不是身后跟着一众部下，恐怕他会克制不住痛打云起一顿。
    这个家伙，只凭自己的一句话就丢下自己离开，现在，又只依着自己的性子，又在自己即将离开京城的地方突然出现。
    虽说他并没有给自己承诺的义务，但是好歹……但是好歹……
    苏翱的脑袋一下子爆裂一般烧得厉害，一股热气腾一下窜到太阳穴，挠得他心下闷痛难忍。
    裴语有些惊讶地看着苏翱的，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人竟然会让一向洒脱不羁的苏大将军摆出这样诡异的神情。
    半天等不到回应的云起微蹙眉，柔声道：“云倾，怎么了？你……”
    话才还没说完，他就被眼前的人狠狠拽住领子提了过去。
    苏翱咬牙，恶狠狠地对着云起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他妈的这次又是想做什么？！专程赶来给我送行么？！我苏翱告诉你，不必！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没必要回来看我笑话！”
    语毕，他手一软，云起就这么往后倒去。
    眼看云起就要捂住脖子摔倒在地，裴语立刻小跑着扶住了他。
    她心里深深记住昨晚那个黑衣人说的话，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保护这个云医生，而且绝对不向任何人提起她昨晚的经历。
    黑衣人虽然将她顺利带离了府上，却云淡风轻地把她全家的人捏做了手心里的把柄。
    她深知那个人的武功奇高，如果不选择沉默，恐怕自己家人安危难料。
    这一切，都是裴语被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带出老远后才听对方顽笑一般地说出，她当时只觉得全身上下被抽掉筋骨一样虚软，自己若不放下骨气低一次头，然后慢慢找出解决的方法，只怕家人们都会因为自己的任性魂归天际。
    这些事，即使是苏翱，也不能知道。
    云起站稳后有些狼狈地理顺自己的衣襟，皱眉，刚想要说点什么却被苏翱抢了先。
    “时候不早了，裴副将，你迟到了，快点归队……我们该启程了。”
    听到苏翱点名批评自己，裴语脸一红，忙点头道：“是！”
    随后小跑着站到苏翱身后，接过江德全递来的马缰。
    苏翱这次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甩下了云起，一跃跨上马背，下达了启程的指令。
    长长的队列好似一条刚刚苏醒的巨龙，摆动着头首，一点一点舞出腾飞的姿态。
    云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情凝重。
    苏翱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努力克制住没有回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一直一直都是自己在追着他跑，一直一直没有尊严没脸没皮的都只是自己。
    他凭什么用一些完完全全自我的行为来影响自己。
    苏翱心一横。
    漠北战事不息，分分秒秒都可能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厮杀，自己不能再把心事分到任何无关于此的事上了。
    他这么想着，心一点点收紧，再放出难以忍受的痛。
    而这些，云起都不可能看得见。
    然而这个人却老是在自己下定决定的时候再次出现。
    苏翱一脸焦急地回头，看见被趾高气扬的士兵撞倒在地的云起，狼狈地摸索着脱离危险的方向。
    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侧，更衬得他的面色分外苍白。
    苏翱知道自己又一次输了。
    他厉声喊停住队伍，翻身下马，几大步跑到云起身边。
    云起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微抬起头，却又被苏翱抓住领口整个拎了起来。苏翱手上的力道一点不减，抓着手中的布料，暗暗发力，直到云起因为颈间的压迫涨红了脸，苏翱才解气地将他扔在安全的地方。
    一来二去，云起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苏翱许久没见过的阴沉气息正一点一点弥漫了眼前人的面容。
    云起冷冷地开口：“你这是要做什么？想杀了我？”
    “想杀你犯得着我亲自动手么？若我不出手相助，你早就被踩踏得千疮百孔了。”苏翱毫不畏惧地辩驳
    “你是在气我离开京城么？”
    瞬间被戳中了软肋的苏翱，眼眶霎时变得滚烫，他咬牙，使劲捏着自己手背的皮肉，活生生将满腔的眼泪咽了回去。
    他沉声道：“走不走，都是你的事，你不一向如此么？况且你这次算是发了善心，好歹跑过来告诉我……虽然……”
    他低头，哽咽着吞回了剩下的话。
    虽然你只会告诉我自己决定好的事，虽然你从来不会在意我的看法。
    苏翱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不过只是给云起平添烦恼，不过只是让自己像笑话一样供所有人娱乐消遣，不过的不过，都只是基于听你说话的人根本不在乎。
    两人的僵持引起了裴语和江德全的注意。裴语是因为糊里糊涂弄不清楚，而一直伴在苏翱身边的江德全，却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
    眼见着天光转亮，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再不快些出城上路，只怕会搅乱了城中的安宁。
    江德全下马，走到苏翱身后，恭敬道：“将军，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日后再谈吧……”
    “不用再谈了，我这一去也没回来的机会了，走吧。”苏翱阴沉着转身，拳头捏得掌心一阵阵钝痛。
    “等等。”云起的声音冷冷响起，“可否让我作为随行的军医。”
    …………
    ……
    苏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同意云起的同行。比起这个，他更加肯定的是，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如果不是因为无可救药，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云起的说辞，他只是给出一个无头无尾，几乎不能考证的原因，自己便禁不住的欢欣雀跃。
    云起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云倾有所不知，离开京城后，我一直未曾走远，几日前听闻你突遭变故，我本想让冬明帮扶着赶来见你，不料冬明性子一向顽劣，竟伤了腿脚，我便只得让他留在医馆料理琐事……幸得这位裴姑娘相助。”
    苏翱惊讶的瞪大眼，他根本无心深究裴语是如何认识云起，又是如何找到他的，全部的思绪，都集中在云起的一句“一直未曾走远”。
    一直，未曾。
    哪怕是云起毫无深意的措辞，都能轻易鼓动起自己的内心，一切的一切，都朝着让人脸红的方向发展。
    而云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彻底颠覆了苏翱之前所做下的所有心理建树。
    他说：“云倾，我一直记挂着你。”
    苏翱差点捂住胸口倒地昏厥。
    …………
    然此时此刻，云起就坐在自己的前方，被自己的手臂环住了腰背。苏翱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将早已紧张得冰凉的手搭在云起手背上，引导着对方握住缰绳。
    手指微微收缩，直到完完全全将云起的手覆盖，即使感受到的是一如既往的冰凉，苏翱也觉得打从心底暖暖的。
    简直就像是做梦那般，云起就这么顺从的任由着自己握住双手，甚至还有意无意用柔顺的马尾扫过自己的鼻尖。
    尽管苏翱在扶住云起上马的那一刻一再对身后的部下强调，不过是因为云起眼盲，他才不得不与云起同骑一匹马，然而话方出口，他就不争气地红了耳根。
    云起只是笑笑，嘴角满是苏翱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宠溺。
    ……
    ……
    苏翱低头，暗自清着嗓子平复心情，没想到云起却微笑着微偏过头，凑到自己耳边轻声道：“云倾……对不起……”
    就凭这带着云起气息的话，痒痒地挠着耳心，苏翱都有一万个理由从马上摔下来。
    …………
    ……
    坐在城郊小茶馆的木桌旁，苏翱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撩起裤腿，看着那擦破了些许皮肉，渗着血的大包，却怎么也痛不起来。
    反而忍不住叹着气微笑。
    江德全小心着嘱咐：“将军，还是让云大夫给你看看吧。”
    苏翱一个劲儿摇头，这么多年的军队生涯，什么大伤小伤没受过，何况自己坠马这种事，要传出去的话，真的是丢死人的尴尬。
    他自然也不愿意云起因为自己的糗事在心里暗笑。
    于是苏翱一下马便瘸着腿跳得远远的，把云起和裴语他们甩在了一块，自己对着小腿上的大包哭笑不得。
    茶馆的老板第一次招待这么多的客人，看着这浩浩荡荡的军队，真是又惊又喜。清晨，他方才支起茶棚，摆好桌椅，便迎来这么大一笔生意。
    生活，烧水，为没有桌椅可坐的军士们腾出席地的空间。
    寒冷的冬晨，老板却紧张得一头热汗。
    苏翱垂着头一动不动看着腿上那丢脸的痕迹，听见老板端过茶水的声音，才厚着脸皮抬起头，毛毛躁躁抓过茶杯，刚喝一口便整个喷了出来。
    好烫！
    舌头几乎都被沸腾的茶水烫穿，苏翱眼泪终于条件反射般冲出了眼眶，低头拼命哈着寒气。
    真的是……丢脸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