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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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的苏翱,此时此刻也不怎么好受。
本来就不算太大的院落里积满了陌生的气息,士兵打扮的人几乎在他前脚刚进家门的那一刻就排着整齐的队列鱼贯入内。密密麻麻的人,毫不含糊的装备,以及,完全可以用无比森严来形容的守卫。
美其名曰保护将军的安全,护送将军前去边疆,实际不过就是打着好听幌子的软禁。
这一点,就连后院里那群孩子们都心知肚明。
至最后一次见楼冶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五天了。
而明日,便是自己离开这里,前去漠北边疆的日子了。
严严实实围在院子里的士兵神情严肃,仿佛了无生气的石像那般,把本来不大的院子填塞得几乎令人透不过起来。
已经开始习惯此情此景的苏翱只不屑地笑笑,便撩起下摆大大咧咧坐在石凳上,还不忘撑着下巴翘起一个无比挑衅的二郎腿。
江德全早已嗅出了些许原因,不动声色就命了下人去暖酒,然后同往常一样端给苏翱。
挽袖,把玩着手中的翡翠酒杯,然后将里面的美酒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尽可能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尽可能无视围住四周的士兵。
这次奉旨带兵前来的正是即将接替苏翱接管那三千禁军的虎营左将陈炳元,今早当他一听说苏翱闯宫面圣之事便暗自乐开了花。虽然他和一帮大臣早就料到依苏翱的性子,迟早会在楼冶面前栽个大跟头,于是明里暗里设下了套等着他自己往里钻。可是没人能想到,以皇上素日对苏翱的重视和宠溺,竟然能这么快便顺了他们的心思走,甚至比他们预想的行事还要果决。
如此一来,以苏翱的傲气又怎么能忍,那么落入这般田地,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而更让他陈炳元没想到的是,苏翱刚被下旨请走,自己这边就立刻接到了皇上的圣旨。
即便皇上的意思人尽皆知,但他陈炳元还是从圣旨的内容里品出了些别样的味道。
比如皇上无法完完全全对苏翱狠下心。
比如他要求的保护是真心实意的。
陈炳元双手抱拳,硬生生地扯出了一丝微笑。
皇上的这些画外音,他偏偏要当做没看见。
既然苏翱就要滚出自己的视线,那就更要彻底击垮他的清高,他的骄傲,还有他的所有防线,让他彻底对楼冶绝望,无论如何,哪怕若干年后皇上想通了亲自下旨去请他回京,他也打从内心里绝不就范。
对陈炳元来说,这才算是最好的结局。
苏翱仰头饮酒的动作一瞬间停顿,他乜过眼,看清来人后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杯子。
即使是便装也依然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丝毫不解风情地打破了苏翱赏雪独酌的雅兴,一屁股便落座在石凳上。
“哎呀呀苏将军,你这酒的味道可真香啊。”陈炳元挂着一脸猥琐的笑,凑到苏翱的酒壶旁,深吸一口气道。
苏翱一笑,手指绕着杯口轻轻刮过。
见苏翱并不理会他的问话,陈炳元有些恼了,他猛地咽下一口唾沫,声音放粗了些:“苏将军,本将想管你讨些酒暖暖身子,你可别不给我这个面子啊……”
苏翱一愣,看了看桌上的酒壶和独独的一只酒杯,懒洋洋开口:“……陈将军现如今已经是朝中一等一的大将军了,想要什么还需得向我这个粗野小兵请示么?”
话毕,他挑眼看着陈炳元,随后目光落在那只精巧的翡翠酒杯上。
“将军若不嫌弃,便用我的这只杯子吧。”
陈炳元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苏翱一句话炸得撑住桌子站起来,怒视着面前始终挂着不咸不淡笑容的人。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苏翱原本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打量着面前喘着粗气的人,一副泰然自若到极点的样子。
陈炳元怒道:“苏翱,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苏翱不紧不慢道:“哦?我做错了什么?还请陈将军不要嫌弃我才疏学浅,一定要仔仔细细替我指出来啊。”
“你素来伶牙俐齿,本将军不跟你争!”
苏翱眼珠微一转,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认真道:“陈将军你一定是瞧不起我身份低微,不愿意沾染我用过的杯子,哎呀哎呀……真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末了,补上一个还算谦恭的拱手礼。
陈炳元表情缓和了些。
就在他以为苏翱至少已经冲自己稍微低下了头的同时,一股带着热气的呛人液体便带着对方的气焰浇在自己的脸上。
越是香醇的好酒,顺着猝不及防的呼吸钻入鼻孔的感受就越是难受,陈炳元痛苦地捂住脸,刺骨的寒风刮过,更是一阵激灵。
当他本来就不中用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运作时,苏翱冷淡的声音已经隔着眼前的水雾砸来。
“陈将军,我这酒,你可还喜欢?”
苏府的下人们已经憋不住笑出了声,就连一直痛恨苏翱到骨子里的秦萧也躲在一旁捂住了肚子,几乎直不起身。
江德全自然也冲狼狈的陈炳元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自几年前同苏翱征战他便看清了陈炳元的本性,不过是个粗俗善妒的小人,分明肚内空无一物,却偏偏要学着别人玩心计城府。
单凭这一点,也足以断定,即使没有苏翱,他也不可能成大事。
大手拼命擦着脸上的灼人液体,陈炳元愤恨地看着苏翱,如果不是皇上仍对眼前的人留有余地,他早就冲上前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抹杀干净。
这个苏翱,从前行军时处处与自己作对,在朝廷时时压在自己头上,就连虎落平阳之时,都要让自己在下属和贱民面前丢脸。
在陈炳元看来,这些已经是最最不可饶恕的关键,若有来日,他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个人。
苏翱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划开冰雪的利刃,毫不矫揉的干脆利落。
即使如同以往一样带着笑的脸,可出口的语气却足以让不了解他的人胆寒。手腕一倒,落入手心的翡翠酒杯一瞬间变得粉碎,苏翱一字一顿道:“数年的旧账,如今暂且勾销,若你陈炳元还敢做任何有损我苏翱清誉之事,总有一日,你的下场……就如此杯。”
这番话,是苏翱一直想要说给眼前人听的,也是只有他们这群曾一同征战沙场的将士才能懂的。
他虽洒脱不羁,凡事能不计较便不计较,能不追究便不追究,在大多人眼中,总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庸碌模样。
然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因为尚无人能反复触碰他的底线。
陈炳元似乎被苏翱在气势上反压了一头,他微缩了缩脖子,嘴张开又闭合,反反复复,死活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他似乎能猜到,苏翱也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或许在想,为何皇上的对自己的态度会突然转变,再加上之前自己也的的确确做过类似的事,且恰好落入了苏翱的手中,苏翱会怀疑到他,也不奇怪。
只是他没料到,之前对于自己的出卖表现得毫不在乎的苏翱,此时此刻,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挑衅便爆发出了怒气,再是不识时务的人,恐怕也不敢在这种场面与之硬撑下去。
陈炳元早就知道苏翱从不把所谓的规矩放在眼中,若是真的急了,他绝对会要了自己的命。
反正明日一早,苏翱就要启程了,就要永永远远离开自己的视线里了,此时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假以时日,再加倍奉还。
如此想着,陈炳元重重地咽了口气,咬着牙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苏将军请本将饮酒的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啊……这酒……果然香醇无比啊……”
苏翱头也不抬,面前的人,他多看了一也会觉得脏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也知道,自己行事素来由着性子,那些所谓的官场规矩,他虽然不想去了解探究,但他一向磊落,从不做有损他人之事,而如今失势,所有的石头都直直落入自己这口井中,如若细下心来一想,只觉得无别恶心。
苏翱突然有些明白云起的心情了。
那般沉默寡言的性子,毫不留情面的口舌,怎么会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性子。
那时的安乐县,苏翱是分分明明看见酒醉后的云起红透了的眼眶,那样一个傲慢清冷的人,终究是在半梦半醒间表露了他的真实。
如今的苏翱坚信,若自己此时能大醉一场,说不定会抱住酒坛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宣泄出内心所有的不快与愤懑。
陈炳元见苏翱始终铁青着脸,纹丝不动,倒也有些怕了,忙大步退到院子外,正巧看到一个鬼鬼祟祟偷瞄自己的士兵,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活像在嘲笑自己,陈炳元一时气不过,抓组那小兵的脖子,数个结结实实的耳光,直打得那人连吐了好几口血,他才长舒一口气,一脚把小兵踢翻在地,伪装出洋洋得意的样子走开。
原本沉默到窒息的场面,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打破的。
漫天的雪白,交织出密密麻麻的模样,顺着风飘落,好似柳絮纷飞的季节。
阳光尚未褪去,苏翱抬头,立刻被强烈的反光刺得微眯起眼。
有冰凉的雪花落在鼻尖上,融化的时候似乎还能听见蝴蝶抽丝剥茧的声音,苏翱皱了皱鼻子,那种痒痒的触感顿时使他清醒过来。
不知道是哪个胆大的孩子第一个冲进院子里,激动地大喊:“下大雪了下大雪了!”
他这么一喊,起先躲在墙后的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出来,丝毫不管四周把守着的士兵,蹦蹦跳跳,应和着先前的声音笑闹着:“下大雪了!”
就连江德全也带着笑道:“将军,这可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啊。”
苏翱伸出手,感觉到雪花扫过掌心的柔软,不由得弯起了双眼。
这不但是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也是临行前所见过的,最温柔的一场雪了罢。
…………
……
裴语一直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下人们,乃至所有认识她的人评价的那般,疯疯癫癫,不知轻重,丝毫没个大户人家的女孩该有的样子。
但是今天,她才真真实实认识到自己原来远比评价中的疯狂。
即使她没大没小惯了,可是当她打昏了前来送饭的丫鬟,按耐着就将蹦出嗓子眼的剧烈心跳,颤抖着剥下地上的人的衣服时,她还是紧张得如同即将站上刑场赴死的罪人一般。
裴语不记得自己咽了多少次唾沫,掐着自己的手腕都红肿了起来,才勉强冷静下来,迅速将自己打扮成倒在地上的丫鬟。
烛光熹微,映照得铜镜泛起明黄色的光,她尽量放轻脚步,在铜镜前小心打量着自己的样貌,待到满意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般,弯腰,把那个丫鬟拖到床下。
临走之前,她回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床底,默念了好几遍抱歉,紧接着平复好心情,提过食盒,尽量迈着小步子走到门边,然后微颤着推开了门。
把守在门边的家丁回头瞥了她一眼,冷道:“今天大小姐可乖乖吃饭了?”
裴语心一紧,点点头:“嗯。”
白天一场大雪,此时路面湿滑得紧,幸好天空黑压压没有什么月光,积雪并未反射出多么清晰的夜光,裴语微低着头,五官在夜色里显得模糊起来。
守门的家丁自然也没反应过来,加了句“以后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便转过头不再看她。
裴语连忙点头答是,手臂环抱过食盒,努力踩着又滑又凉得刺骨的路面小心翼翼朝后院走去。
估计是因为化雪的夜晚太过磨人,今晚当值的下人们明显偷了懒,整个裴府在灯笼的微光下映照得空空荡荡。
对裴语来说,这简直有如天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