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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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夜,仍是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哗声,笑闹声,充斥在耳边,久久不曾消弥。
    而这一切,在苏翺转身钻进无人小巷的那刻起,都似被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寂静,寂静,除了从云层中探出一丝凉光的白月,便只剩苏翺疾走不息的脚步声。不断回响在巷子里,无限放大起来,就像如雷的心跳。
    楼冶紧紧跟着他,虽然刚刚死里逃生,但楼冶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不知为何,他几乎可以断定只要苏翺在身边,自己就会好好的,一直一直好好的。
    一捧云,一缕风,风卷云残去,花败花落无。
    那一路洒下的血珠,化开在地上,便如飘落的花瓣,好似风一起,便会随风而逝。
    苏翺加紧了搂住诺儿的手臂,一只手小心绕过飞刀柄,尽力捂住往外涌出的血。诺儿的神智已经因为失血太多变得恍恍惚惚,她努力睁着自己无法聚焦的双眼,只因为她的云倾哥哥在触到她目光的那一刻,会从中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安慰,哪怕只为了这一点,她就不能这么睡过去。
    四年前,她的家在战火中化为了一把灰烬,城里到处都是残砖破瓦,哭泣的人,受伤奄奄一息的人,还有随处可见的尸体。
    有军人装扮的人结队巡城,几个小兵把路上的尸体全部拖到城门外的角落里,点起火来,准备焚烧掉。
    诺儿同父异母的姐姐在骚乱中与家人失散,而一把火后,这个大家庭也只余她一人幸存了下来。
    脚受了伤,伤口在炎炎夏日中已经有了发炎的趋势。扶着断壁残垣,她强忍着伤痛,一步步挪到城门口。
    就在点燃的火把即将落到那堆尸体上时,诺儿发疯一般,冲了上去,用身体护住最上面的女人尸体。
    “臭丫头,找死啊你!”正准备点火的小兵手一抖,可动作却未完全收回,诺儿的背就这么与火苗直接接触,只隔着层薄得一碰就整个烧起来的布。
    她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那种钻心刺骨的灼热疼痛,远远胜于如今。
    但她却只是执着的,抱住那早已冰凉僵硬的尸体,就像小时候娘亲常常这样护着自己一般,紧紧地护着娘亲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
    诺儿眨眨眼,又眨眨眼,眼前的一切已经越来越模糊,就连苏翺的脸,也已看不真切了。
    风吹得自己好冷,而云倾哥哥的身体却好热,好温暖。
    温暖到自己就想这么一直待着,在他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睡过去。
    那个时候,自己也是如此,在他的怀里,舒服地睡去。一觉醒来,就仿佛永远逃离了那个炼狱般的小城,在他的身边,是再也不会有黑暗般的阳光灿烂。
    对了,当时也是苏翺第一个站出来保护她的吧。
    分明还是一张少年脸庞,却已经是统率万人的将军了。当时的诺儿这么想着,那抹身影,便晃晃荡荡,映在了自己的心里。
    斥责了那两个小兵,他吩咐好好安葬这些因为战乱逝去的百姓,诺儿才抽抽搭搭抬起头,只觉得背后一片火辣辣的疼。
    苏翺蹲下来,看着她:“你的家人呢?”
    诺儿垂下眼:“这就是我的娘亲……我没有家人了……”
    苏翺一怔,偏过头找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认真道:“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不愿意跟我走。
    只要你相信我,我会还你一个安宁太平的天下。
    诺儿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没有,那人坚定的眼神和不羁的笑容,引得她几乎转不开视线,然后,因为伤痛的折磨,还有连日的饥渴恐惧,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仔仔细细地上药包扎好,背后的伤因为太重,她一连好几天都只能趴着入睡。
    苏翺每天都会来看她,给她送来水和食物,还兀自调侃道:“军营里到底不比往昔你家中那般充裕无忧,便只有这些吃的东西,是丑了些,糙了些……”顿了顿,又道,“不过将士们也是如此饮食,照样可以在战场驰骋杀敌,你可能暂且将就一下?”
    诺儿使劲点头,抓起一个窝窝头就大口大口啃起来。
    啃着啃着,想起惨死的家人,又哭得一塌糊涂。
    苏翺苦笑,揉揉她的脑袋:“小丫头,若不是我的军队攻城……你的家可能还是好好的,我问你……你恨不恨我?”
    诺儿想也不想:“恨。”
    “那你为何愿意跟我走?”
    “因为娘亲也说过,城里的太守太过霸横,无恶不作,这城池迟早是不保的……你是大将军,你害死了我的家人,是我的仇人,我自然是恨你的……可是。”诺儿抬头,目光坚定,“若舍小家可以成大国,你就是大英雄……所以……你是好人……”
    苏翺有些无奈地摸摸鼻子,好人,英雄,在他看来,这些词汇都太过讽刺。
    早已杀人如麻的他,又如何担得起这般赞扬。
    可是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深明大义,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他的表情缓和下来,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吴诺。”想了想,“他们都叫我诺儿。”
    苏翺笑道:“诺儿,你想不想学功夫?”
    诺儿极认真地点头::“想,学了功夫,我就可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
    云氏医馆就在眼前,站在紧闭的木门前,苏翺的大脑却不由得一阵空白。
    身后脚步声逼近,楼冶惊异的声音传来:“云氏……莫非这是……”
    苏翺抿唇,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手,用力敲门。
    他的神情阴郁,眼神空洞,完全不像楼冶记忆中那个始终无忧无虑,大醉十里洋场的苏云倾。
    门打开的时候,又是一阵错愕。
    五年了,冬明的圆脸已经变得轮廓分明起来,他揉揉眼:“有什么事么,先生已经睡下了。”
    “冬明?”楼冶试探性地回道。
    冬明一怔,揉揉眼,又揉揉眼,在看清了来人的时候,异常惊喜地拔高了嗓子:“苏大哥,楼大哥!”大开了门就要出来迎两个人,突然看到苏翺怀中的女孩,冬明的表情僵住。
    “冬明……你的师傅呢……快去叫他出来……”越来越无力的声音,带着哽咽。苏翺咬牙,看着怀中血人一般的诺儿,太阳穴一阵阵抽痛不止。
    “你们等着,我马上去叫先生。”冬明转身就朝屋里跑,还不忘招手道,“夜风湿冷,你们快先进屋来。”
    屋子里很阴暗,但却异常温暖,虽然才秋末,却已早早燃起了火盆。
    云起几乎是在听见苏翺他们敲门的同时就披上衣服下了床,一入秋来,他头痛的毛病就越发厉害起来,到了夜里更是辗转难眠,因此不由得早些上床。这个病症,已经伴随了他好几年,即使医术如他,也束手无策。
    “云倾怎的又突然造访了?”云起撩起门帘走出,一手抓住外袍,仍是未曾梳理的黑发,散开披在身后。
    苏翺不语,抱着诺儿擅自闯进里屋,然后在大床上,小心翼翼地放平女孩的身体。
    倒是楼冶愣得一个劲眨眼,没想到五年前就失去音讯的救命恩人,今日竟会以此种方式再次见面。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拳道:“云公子。”
    云起点头:“好久不见……你且进来帮我看看情况,如此这般,只怕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楼冶忙答是,只看见冬明上前搀扶住云起,却被云起摆手拒绝,心里直道疑惑,却也未曾多想什么。
    在云起的吩咐下,楼冶动作迅速地跑前跑后,拿来了医药包,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
    苏翺的脸色很是阴沉,见云起进到屋里,才嘴唇颤抖着开口:“小……小云……”
    “这是?”云起疑惑道。
    待到冬明附到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他的神情才逐渐变得凝重而愕然。
    他几大步上前,小心摸索着坐到床沿上,皱眉道:“伤口在哪儿?”
    “腰部。”苏翺低声道。
    “你可曾动过刀柄?”
    早已忘了云起眼睛已经失明这个事实,苏翺无力地摇摇头。
    云起似乎有些怒了:“若你不言,我便救不了她,只怕是神仙下凡……也是无力回天的。”
    苏翺这才提起了点精神:“只怕擅动会伤及无关的腑脏……便……”
    云起冷道:“冬明,把止血的绷带和药粉给我。”转向苏翺,“沾点她的血给我。”
    而打云起仔细闻了手中血迹的那一刻起,他的脸色才彻彻底底变了。
    …………
    “民女吴诺,年十二,才德兼备,慧敏无双,于大奉四年十月初九护驾有功。朕念其卫国情深,且才智过人,乃当世奇女子是也,故追封为仁惠郡主,以皇家规格入殓,钦此。”
    …………
    ……
    唰。
    一杯清茶入土,还有些松软的土冒起了丝丝热气。
    注视着刚刚刻好的墓碑,苏翺的神情却是难得的轻松。整整一周,他几乎未曾笑过,烈酒入口皆是一片呛鼻的辛辣,辣得人睁不开眼,他却如饮白水。
    而此刻,天气大好,久未放晴的深秋竟然破天荒的阳光灿烂。
    “这杯茶,算是云倾哥哥敬你的……”倒完了最后一滴茶,苏翺起身,颇无奈地摸摸鼻子,“你这个小丫头的面子倒是挺大……要知道,我可几乎不沾这东西……”
    阳光洒在墓碑上,软化了些许石质的冰凉和坚硬,倒影拉长,一直蔓延到苏翺脚下。
    脑海里突然出现诺儿那时的微笑,即使苏翺清楚的知道,那时候的她早已失去了神智,却还是坚信着,那是她给自己最后的礼物。
    “云倾哥哥……你说好……要带我上战场……御外敌……你可不许耍赖……”自言自语般,诺儿笑着点头,“嗯,我就知道云倾哥哥你不会骗我……”
    苏翺不知道自己是否哭了,又或者,他早已僵硬得不知道作何表情。隐约中,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附上自己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然后,缓缓捏住他的指尖。
    几乎没有犹豫般,苏翺不假思索地反握住那只手,哪怕当时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哪怕只是本能地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一丝温暖,他也觉得无比安心。
    “和哥哥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血毫不停息地从伤口涌出,彻底染红了女孩身下的床单。
    “咳……咳咳……跟哥哥在一起……我学会了很多……很多……如果可以……”诺儿的声音越来越虚无,眼睛也已经疲劳至极般轻轻阖上,“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
    苏翺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可是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消失的,不只是未完的话,还有心跳。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等我长大呢……
    …………
    ……
    拍拍沾到身上的泥土,苏翺站直了身体,仰头,享受着扑面而来的凉风,阳光落在脸上,痒痒的温暖。云起就站在他身后,松松束起的头发微扬。雨过天晴,土地的味道格外清晰,他收起伞,凭着直觉走到苏翺旁边。
    “呼……这样也好。”突然笑得一脸狡黠,苏翺大大咧咧搭上云起的肩膀,感觉到对方猛地一僵,苏翺眼一弯,笑得更开心了。
    “小云……这人世间的事不就是如此么……人有人道,天有天法……再说这世道这么乱……果然早些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吧……”
    云起脸色有些不好,喃喃道:“云倾……”
    “嗯?怎么了?”灿烂无比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尽管云起无法看见,却还是不由自主卸下了担忧。
    他摇头:“若你无事,自然是好的了。”
    苏翺长长地嗯了一声,回过头来对着云起的脸,一想起那天悄悄伸过来的手,他的脸就不禁发烫起来。
    “小云……你还记得五年前么……我们两个骑马偷偷溜到临近前线的安乐县,好酒好菜点了满满一桌……”
    云起一愣,随后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苏翺有些挫败地眨眨眼,不甘心地继续道:“当时我还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你酒量竟然那么好……”
    “是么。”
    苏翺使劲点头:“是的……小云你当时的性子可比现在冷了许多,好不容易灌醉了你,却只听你呓语着……什么什么……”
    “什么?”云起锁眉。
    “一时半会儿倒是想不起来了……管他什么呢……”苏翺嘴一撇,“如今才是最要紧的……回去之后,我们去醉梦楼畅饮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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