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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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大奉国的老大楼冶,心情相当好。
御花园被他来来回回转了不下十几遍,死活拖着一堆太监丫鬟,陪着他漫无目的地做腿部运动。
深秋将近,天气已有了些微入冬前的阴凉,偶尔拂过一阵风,竟冻得人忍不住缩起脖子来打个颤。
涂公公心中又急又忧,这几日夜里屋瓦都已经挂起了霜露,妙贵妃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照顾好皇上的身体,切不可在风中受冻。皇上又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任得贵妃抓着棉衣追在他身后求着他添件衣裳,也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是宽袍广袖加身。此刻立在风中,衣摆袖口被鼓得满满的,那单薄的样子,真让人为之捏一把汗。
春初秋暮,永远都是人最易染上风寒和疾病的时节。
如今新国初立不到四年,国事繁重,民心尚且未稳,若皇上在此刻病倒,那大奉国……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阴损,涂公公一惊,唯恐折了皇上寿命那般,暗暗在心里朝神灵磕了几个头。
几十个下人,战战兢兢地跟在主子后面,冻得瑟瑟发抖,几个身子骨不太好的小太监小丫鬟,鼻涕已经挂到了嘴边上,可尽管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去劝劝皇上。
一来,怕扰了天子今日难得的好心情。二来,怕会跟今晨妙贵妃一样,被他指着鼻子一顿臭骂。
妙贵妃何许人也,当朝宰相何开年的亲闺女,皇上最宠爱的妃子。
这样一个人也会被皇上指着鼻子臭骂,更何况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才。
再想想妙贵妃的老爹何开年又是何许人也,这个老宰相,不仅位高权重,最主要的是,他也在皇上建国立业的时候赶了个趟,成为了所谓的开国元老。所以,他这个女儿的家世自是不必说,关键是奉国人人都知道,皇上身边有个妙贵妃,生得楚楚动人,眼角眉梢皆是勾魂夺魄的风情,流转不绝。那一年,皇上的后宫还空空如也。那一年,皇上的身边,还没有一个专职暖床的女人,妙贵妃就在这个时候,借着天时地利人和,不偏不倚地出现了。
皇上邀家臣来御花园鸣凤阁商议国事,顺道联络联络君臣感情,巩固自己的地位,这个何开年,就学着那些正史野史里的老套剧情,编了一堆理由引着皇上去游花园,然后,皇上就与妙贵妃“邂逅”了。
这个妙贵妃也不是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人家也是有杀手锏的。挂着飘带,迎着湖边的风,赤脚踩着一地的落花翩翩起舞,看向皇上的瞬间,那叫一个眼波流转啊。
自古英雄爱美人,事物的发展从来都是沿着一定的规律。而这一点则由千百年来的实践告诉我们,任何男人都是有着强烈的英雄情结的,所以红颜知己美人如玉从来都是他们毕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之一。
更何况是当今圣上这种军营出生,曾带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男人。
所以结果我们也是可以预料的了,正如项羽躲不开虞姬这个命里的劫一般,楼冶也没能绕开这个精心设计的局,无可救药的陷了进去。
一开始他对妙贵妃那个宠啊,简直堪比纣王对妲己,举国上下,闹得轰轰烈烈。然而宠着宠着,妙贵妃的毛病就开始渐渐冒出来了。爱情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旦你跳了进去,入迷了,流连了,暖阳春日了,它的神秘感也就逐渐消失了。你越深入,它就越无趣,而后就像捅破了窗户纸一般,朦朦胧胧的感觉没有了,什么浅薄无趣啊,无聊任性啊,通通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外涌,直到你彻底疲乏,然后就是漫无止境的无味和麻木。
楼冶就是如此,当他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竟然是如此肤浅和刁蛮,那么爱情消失,也就只是这两三天的事罢。
然而爱情归爱情,皇上身边最有身份和地位,也最有话语权的女人,依然是妙贵妃,这一点,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
千方百计嫁入王族豪门,爬上枝头变凤凰的益处,是远远超出是否能得到真爱这一点的。妙贵妃深明此理,故也乐得自在,只是人总是不易知足,随着后宫女人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她的手段也开始狠辣而分明起来,楼冶看在眼里,更是厌在心里,且日复一日堆积起来。
于是他开始愁眉苦脸向苏大将军诉苦,直说还是你好,不娶妻不纳妾,一个人自由自在,逍遥快活。
苏翺一听,翘起二郎腿笑得那叫一个风骚:“如今你只是对着一群膝下无子的女人,日后若她们诞下了皇嗣,想必你的日子该过得更加有滋有味吧。”
楼冶本是想要找挚友安慰安慰自己,没想到被对方反将一军,弄得心里更是炸了锅一样的难受。
而苏翺这个人就是这样,一副懒洋洋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内里却是个标准的毒舌加阴损之人,性格阴晴不定,还有一个奇怪的特性,就是他越是面对危急的情境,就越是温和和冷静,内心的情绪波动越大,就越是面无表情。
这一点,以从初入军营,还是一个小兵时就和苏翺裹在一起的楼冶多年的经验总结而来,想来也算比较准确。
楼冶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思绪,反问道:“难道你就从没想过娶妻生子,绵延香火么?”
苏翺举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直赞道:“好酒,话说当皇帝也就这一点好,什么陈年老酒,西域美酒通通都往你这儿送,让我这种只能日饮浊酒的人情何以堪啊。”
话题直接被转开,摇摇头,招手吩咐涂公公去皇家酒窖里挑几坛好酒送去将军府,看涂公公略有些迟疑地应答,苏翺眯起醉眼,眼前的一切都朦胧而充满了无尽的奇幻感。
这是个延续了许多年的习惯,若心里的阴霾积聚了太多太满,已经到了无法负载的时候,他必定会逃到军营外的山野小酒馆,用辛苦积攒下来的碎银,买几坛浊酒,只需饮上数口,便是满嘴满心的辛辣,酒醉的舒畅感让他几乎上了瘾。
一开始,他还会拉上楼冶,两个人在小山坡上,望着皎洁而清亮的皓月,喝上几坛酒,谈谈理想,谈谈未来,臭骂一顿营里新来的管事。
而对于自己的过去,他是闭口不谈的。
楼冶曾想过灌醉他然后问出些什么来,却不料他只是头一歪,便倒在自己怀里,睡得酣畅淋漓,死活也不吐出一个字,如此,他也便不再问了。
一日,两人太过放肆,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竟在归营的路上倒地就睡着了,醒来日头已高,赶回军营时自然是迟到了,被小统领臭骂了一顿,按照军纪绑在柱子上,横七竖八地用鞭子抽了两人一上午,这酒醒得太快,前夜的潇洒顿时被剧痛挤兑得不见踪影,不仅如此,两人还各自搭上了一套衣裳。
被罚搬柴的时候楼冶看着自己一身的破破烂烂,还映着块块混合着汗液发黄的血迹,生怕苏翺因连累了自己心里过不去,忙打趣道:“这管事的倒是体贴,知道入夏了咱们热得厉害,还亲自动手帮咱们开了透气的口子,这一身倒是开得齐整,你别说,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凉爽不少。”
苏翺乜他一眼,倒是难得的老实,不言不语的模样,反弄得楼冶心里一阵慌乱。
至此以后,苏翺虽依旧偷溜出去喝酒,却再不曾喊上他。
如今,天下逐渐安定下来,自己和他打下的国家也在日渐成型完整壮大和繁盛,两个人时时刻刻可以聚在一起,饮酒作乐,谈笑风生,也不必偷偷摸摸避人耳目,而那种感觉却与以往有些不同了,两个人都隐约有过感想,却怎么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差池。
楼冶忍不住低头叹息。
苏翺此去平定南疆的苗民内乱,一走就是大半个秋天,回来后自己也只是在城楼上远远望见他一眼,见他安然无恙便大大松了口气,料想他定是疲惫不堪,也不好召他入宫觐见,便由着他在府上好好歇息了几日。
昨日,自己下旨升了苏翺的官位,按规矩他今天必会来宫中谢恩,因他的性子不喜拘束,本想着不必去催促他,但又害怕他真的太不把自己这个皇上放在眼里,故还是遣人去将军府下了请旨。虽询问涂公公得到的是苏将军领圣旨时神色无变化,看不出是喜还是忧的答复,楼冶还是没来由的高兴。
他,会为和自己一起打下的江山越来越稳固和繁荣而喜悦吧,尽管他性子孤傲,让人难以捉摸,但他的心里,其实还是会暗暗为自己的努力而开心,而自豪的吧。
楼冶特地备好了数坛漠北进贡的好酒,据说入口馥郁芬芳,还有一股子淡雅的花香。酿造这种酒的师傅,原本家住岭南,因为内乱逃往边疆,漠北气候恶劣,干旱少雨,更没有南方的终年青绿,花开四季不败。因思乡之情浓烈,故倾尽一生之力酿制了这种带有家乡常年可嗅到的花香味的酒。滋味醇厚,余韵悠长,想必嗜酒如命的苏大将军会爱不释口吧。
自己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对他好。他喜爱的,不管多难都搜罗来给他,他喜欢逍遥自在,便顶住群臣的反对之言,给他尽可能大的权力,尽可能高的位置。只要在他一人之下,就足够了。
楼冶不曾细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开始如此在乎起这个人来,他也不愿意细想,有些东西,不仅仅是努力揪其源头就能有答案的,特别是感情这种飘忽而玄妙的东西。
又或许是那一夜,醉倒在自己怀里的,那面容青涩的少年,早已在不知不觉敲开了自己的心门。
很多时候只要想着,有他在,纵使天塌下来,自己也像有着极大的勇气和力量那般,义无反顾地保护着他。
将他从时刻悬着性命不得安稳的前线调遣到自己身边,掌管着三千禁军,也都是为了好好的,将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让他好好看着自己的一点点成长,看着自己成长成足以保护他的,强大的君王。
这些心事,这些感受,近些日子楼冶才愈发分明地了解到。
看着皇上丝毫不被已有些刺骨的秋风影响到般兀自沉思,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笑,一会儿挑眼,一会儿无奈地耸肩,涂公公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冷汗越冒越多。
最近皇上不知道怎么的,时常在批阅折子的时候走神,然后活像个小孩子一样,咬着笔杆傻笑,而后一转眼又冲下人们发起脾气来。皇上的心事越来越难捉摸,他这个太监总管的差事就越来越难做。
直到那个苏翺大将军现身,皇上才回过神来,一脸的又惊又喜。见他远远地朝皇上拱手,完全不顾君臣之礼,江湖气十足,直看得涂公公心里翻江倒海。
御花园的紫薇一丛丛一簇簇开得正好,映着秋日开阔辽远的天空,竟流露出一股子飒爽之气来。
苏翺逆风而立,发丝被吹得微乱,他提高声音道:“皇上,如此秋高气爽,何不离宫郊游一番,守着这个死气沉沉的园子,岂不大煞风景?”
眼见皇上的眸子泛起光彩,涂公公急忙劝阻:“皇上,万万不可啊。如今民心未稳,天下未定……”
“朕的天下如何,朕不明,你却反而了如指掌了?”
涂公公脸刷一下变得惨白,扑腾一下跪在地上,连续磕了好几个头:“皇上,不可啊。”
“皇上,不可啊。”
一瞬间,身后几十个人齐刷刷下跪,磕头的声音叮叮咚咚,敲得楼冶万分头疼。
这数万里江山都是自己和苏翺亲自打下来的,每一寸土地,他都了然于心,虽内忧外患的局势未完全扭转,可自己怎么说也是武将出生,如今竟被禁锢在这了无生气的朱殿之中,还要由着一帮懦夫管着自己。
楼冶头也不回,厉声道:“你们若愿这样一直磕下去,朕也不拦着你们,朕与苏卿数日未见,此时便出宫策马同游一番了。”
涂公公脑袋磕得鲜血直流,可是起身拦着皇上也不是,不拦着也不是,冷汗涔涔,自混着血挂了满脸。
苏翺站在不远处,见楼冶迈着大步走到他面前,兀自调笑道:“我看你这个皇上也当得太过任性了些,分明是自己的过错,却偏要拖着一大群人下水,任他们一直磕下去,怕是等你回宫,已经是死尸一片了罢。”
被他的一番提醒弄得好不惭愧的楼冶,不情不愿的回头。
一眼看去竟已是鲜血淋漓的场面,楼冶被煞得一甩广袖:“你们都给朕起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他的要求,总是没办法拒绝,不是不愿意拒绝,而是……
楼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然后身后依旧是一片死寂,夹带着咚咚咚的磕头声。
楼冶有些不耐烦了,厉声道:“你们这是要抗旨么?!朕说起来,没听到么?”
一群人窸窸窣窣地爬起,楼冶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转身找苏翺。
可哪里还有苏将军的影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