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黑发的商华，笑起来更是夺目，更是引人注目，完全违背了低调的初衷，至少戚戚是这么想的。跟在他身边，隐隐感觉一种自卑。
    他将紫衣换作黛色宽袍，俨然一副中举而不入广陵的书生模样。江湖误传商华暮年白发苍苍，谁知他仍是俊逸风华的翩翩公子？故此，无人认出，一路平安，直到出了定州，也无人将他认出。
    到了天虞山地界，戚戚望着那条入谷的山口，感动地要溢出泪：“终于到了！”
    此时的商华已洗去墨汁，又是一头皓皓银发，在风中散若白雪。他翘起唇角，侧眼瞧她兴奋的神色，略略笑着：“用得着这么感动么？回了繁吹谷，指不定你的逍遥日子就结束了。”
    戚戚瞪人的技巧是越来越纯熟，正要回头瞪他，却突然抽搐一下。她指着远处树丛后的一抹红影，一手扯着商华的衣边，窃声道：“你看，是她！”
    “我看到了。”商华淡淡一语，即刻朝那边朗声道，“小昙！”
    “你……你居然叫她！”戚戚傻眼，想着这个绝非正常人的反应，本以为商华会一如既往地躲她，岂料这时却大方起来。
    “不然？躲着？”商华把衣边扯回来，迈步走去，轻叹，“还真是执著。”
    戚戚自认叫不住他，虽然有些尴尬，也只好灰溜溜地跟上去。
    不出所料，昙夫人带着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羞怯迎上来，依旧无视戚戚的存在，走到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抬眼深情看他：“商华，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就算你讨厌我，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你想回繁吹谷，我可以派人送你。这样一个人走，我很担心。”
    商华与之对视，温和地低声安抚：“我没说讨厌你，况且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一旦被人知道我藏身画岭，只怕从今往后你会不得安乐。”
    昙夫人望着他眼里的温润如玉，许久挪不开眼，半晌才摇头道：“我好歹也是花家的人，他们多多少少也得给我三分情面。若是他们有所企图，鸢尾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戚戚在一旁看着直想打哈欠，曾在晚晴口中听闻商华曾用“恐怖”二字来形容昙夫人，如今看来，真是非常贴切。但看商华对她似乎并不敷衍，光是眼神就相当“礼数有加”，心里又开始打鼓，莫非过了三十年，他想通了？
    正在这时，一名碧衣女子从山口走出，她目含厉色，一眼即知她是苍兰。她看昙夫人的眼神并不友善，好像不待见她，毫不客气直言道：“这里是繁吹谷的地方，夫人在此处只怕不大妥当。为免遭人话柄，夫人还是请回吧。”
    昙夫人看苍兰的眼色，心底不由燃起一团火，不甘示弱：“怕遭人话柄的是你，本夫人光明正大、问心无愧！”
    若是不知情的人经过，还以为是两个女人在争风吃醋。戚戚自知说话不够分量，就安分守己在旁围观。不过令她费解的是，商华怎么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一般来说，作为当事人的他不该上去劝劝么？
    突然，昙夫人对戚戚冷笑，话却是说给苍兰听：“商华出关的事，你不与我说也就罢了。只不过你实在不该找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弟子绊住他，若不是她，商华又怎会落得这样！”
    “哼，繁吹谷收什么样的弟子还轮不到花家来管。”苍兰轻笑着，语气向着戚戚，却又不是，“再说身为谷主，救弟子于危难乃是天经地义。”
    “弟子？呵呵，你还不知道么？”昙夫人笑得有些得意，只当苍兰是自欺欺人，“商华早已与这女弟子生了情愫。你该知道，他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牺牲那么多功力去救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同门弟子！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周戚戚的眼睛长得像谁？”
    苍兰愣住，心上掠过一道雷鸣。说句实话，她从未正眼瞧过戚戚，那时她饿昏在路边，恰好繁吹谷一直收不到弟子，所以也想没想就让她入了门。今天仔细一看，那双眼睛莫不是……静下心问道：“师兄，是真的吗？”
    商华温柔笑着，伸手把戚戚往怀里一带，也不管她愿与不愿，反正以她的功力是挣不开的：“是，我喜欢戚戚。”说完，自动忽略戚戚飞来的眼刀。
    谁知苍兰反应平淡，大大出乎昙夫人的意料：“无论师兄钟情于哪个女子，我都为他高兴。”商华那点蒙骗女人的伎俩，她一眼就看破。
    “师妹当真是深明大义。”商华暗自窃喜，果然还是这个师妹最懂他的心思。
    “苍兰，我只问你一句，你为何如此待我？我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么？”曾几何时，苍兰与昙夫人也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友，不过从三十年前的某一天开始，两人在一夕之间疏远。苍兰总用商华不想见她为由，把她拒之山谷外，可她很清楚，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可苍兰却避而不谈。
    “你没有对不起我。”苍兰忍下一口气，眼角不经意朝商华一动，这微不可察的动作被戚戚看在眼里。
    “大师姐！大师姐！”晚晴从谷里飞奔出来，喘着粗气，“大师姐，他们……他们打起来了，快……谷主！”无意瞥见商华在场，险些岔气。
    苍兰皱眉道：“又打起来？”转身对昙夫人道，“近日繁吹谷杂务繁多，只怕不能招待外客，夫人先请回吧。”
    昙夫人一心想问个明白，商华忽然挡在她面前：“小昙，依我看，你还是先去一趟云间。我隐瞒参透心法之事，江湖上定已掀起轩然大波，四大家族绝不会坐视不理。花家缺席长门约，想必叶家的人很快会找上鸢尾。”
    “好，我听你的。”若是叶渊清找上鸢尾，定也会派人去画岭。昙夫人思虑再三，决定先行离开。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苍兰：“苍兰，希望下一次见面，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苍兰合上眼无意看她，冷言道：“不送。”
    昙夫人走后，不知情的商华小声问道：“喂，你们不是好姐妹么？”
    苍兰将声音提了提道：“此事以后再说，眼下须解决的才为重要。”
    繁吹谷素来宁寂，近三十年尤为甚，但今日多出许多生人气息，远远传来些许刀剑相斥的声响，商华细听之，竟是众多迥然相异的内息：“谷里多了不少人。”
    苍兰回过身，肃然的眉目里显出一丝喜色：“那日长门约，你虽未出招，但声势已昭告天下，你仍是当年的繁剑商华。那些人皆是慕名而来，欲拜入繁吹谷门下，其中不乏从名门正派转投至我门下的弟子，天资过人的不在少数。你最好想一想，今后该如何与各掌门解释。”
    商华神色一滞，似笑非笑让人探不出深浅：“解释？是该如何解释？依我看，既然师妹已留下这些人，定是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当是用不着我多心。”
    “这一次，我什么也没做。说到底，你才是谷主。”苍兰眉间的那份凛然，俨然是当年的“霜天兰叶”，她自以为丧失的骄傲，又回来了，就在会武台上，商华拔出繁花三千的那一刻。
    “你以为，我会管这些？”商华漫无目的笑着，目光侧向一边。
    倏尔星火乍现，顷刻间，一道蓝光在眼底现出氤氲，所及之处，枝叶分裂。商华往左闪避三分，是肉眼无法察觉的精准动作。蓝光从他鬓边擦过，削下一根银发，从戚戚头顶上掠过。
    转身看戚戚惊呆的煞白面色，商华悠悠然地低头看她：“又吓着了？”
    戚戚抬眼，怒意单薄：“你又不是挡不了，为何避开！”
    苍兰大惊，快步到她面前，谨慎问她：“你能看见？”与商华一同长大，他从不做多余的事，就连闪避攻击也是计算到极致，不会多偏一分一毫。方才商华避身不足三分之距，连她都只能靠事后估算，但这个周戚戚居然能看见！
    “我……我……”戚戚张口结舌，她的确是看到商华极其细微的偏离，但也清楚这绝非凡人所能及。
    “她？她是吓傻了。”商华从旁笑言，打断苍兰的疑惑，顺手指向蓝光袭来的方向，“师妹，你收人的眼光不错啊。”
    “刚才那是……白石山的剑诀？”苍兰细细回忆那剑气过耳的微响，虽说不霸道，却是极好的杀招，只有排行前十的白石门弟子有此能力。当初她看这些人武功平平，不想竟是看走了眼。既然是高手，就没有拜入繁吹谷的必要，可他来了，不得不怀疑是白石门安插的眼线。
    “看你的样子，应是想到了，既是如此，我就……”商华故意没把话说完，笑得意味深长。
    “把话说完！”苍兰没兴趣揣测他的想法。
    商华摊手叹息，漫不经心朝那头望一眼：“这几日，你先好好清理门户，待我从涵清洞出来，定会如你所愿，做回繁吹谷主。”
    一听涵清洞，苍兰立即握起他的手腕，一探脉象，眉头紧蹙：“怎么回事？”
    “这个你不用问，反正十日后即可恢复。”商华抽回手，把剑往戚戚怀里一丢，“小花不喜欢那地方，替我好好看着它。先走了。”
    “小……花……”戚戚几乎感觉到繁花三千羞愤的颤抖，好端端的一代名剑，居然叫了这么个……昵称。
    商华漫步而去，但苍兰只盯着手捧长剑却安然无恙的戚戚。繁花三千乃是认主之剑，连她都很难徒手拿起它，但周戚戚竟然拿得如此轻易！
    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能同商华一般拿起此剑，可那个人，的的确确是死了。不禁去想昙夫人的那番话，戚戚的眼睛……是的，是那双眼睛。
    三十载春秋，足以轮回，莫非……她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