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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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事故并非是恐怖分子之过。
一辆超载的大客车在驶向巴格达城区的高速公路上翻车。由于客车年久失修,油箱漏油引起了爆炸,死伤程度并不亚于恐怖袭击。事发地点距离营地不到3公里,爆炸声听得真切,所以MSF近水楼台地收治了全部伤员。
急诊室还有手术室都已经到了饱和过头的地步,这样的描述一点都不夸张。提多在伤员到达之前了解到是大客车事故,想当然的以为是50人左右。谁知送来的伤员越来越多,光抢救一帐篷就挤下了50多名各种程度的伤员,就连一向冷静处事的“法西斯”面对这一屋子的人也皱起眉头来。
第一次出远门来自澳洲的年轻实习生托马斯•詹森也瞠目结舌,据他说除了组织集合那次见到一大群人意外,这还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我苦笑不得,这种程度的拥挤还比不上早高峰的西直门。
“OK!开工啦!”还是柯林冷静,不愧是前辈,“黎晓,快换衣服跟进手术室!”
我知道,又一轮的“马拉松”要来了。
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台手术了,我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只剩下了一位护士,其他人不知跑到哪里去帮忙了。直到来自巴西的护士艾莉安娜•贝雷斯第三遍叫我的名字时,我才回过神来。
“到……哪儿了?”我眼前一片花白,感觉汗水从闷在手术帽的头皮间流下。
“您已经保持这个姿势有快1分钟了,已经缝到第六针了!”
“哦哦!”我应了两声,渐渐看清了手术的情况,继续缝合。
一分钟?保持一个姿势?我有那么厉害吗?想着些有的没的,我手上也没停活儿。
原以为是最后一个了,我的思维真的开始混乱了。一天没吃东西,从早站到晚,应付各式各样的伤情。现在我眼里真的只有血淋淋的伤口,没有痛苦的人了。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辛苦。
正要摘下口罩通通气,只听见贝雷斯喊了一句:“Dr。黎,等一下!”
听到这声呼唤,我甚至都站不稳了,冲着一根支撑手术室帐篷的柱子就扑过去,在旁人看来我好像是要撞柱自尽一样。“咚”的一声,我便抱着柱子不放。
最可怕的是,我的双手在颤抖,不知道一会儿还能不能拿起手术刀。
我的这些失常的举动被一旁刚刚过麻醉劲儿的伤员看到,那个阿拉伯青年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这个医生他想要死吗?
我摆摆手,向他示意没事,连张嘴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无力思考,甚至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有空洞的心跳声。
“噗”
一道血红冲进我的视线,伴随着生命体征仪的尖叫,手术台上的病人也挣扎着,带着氧气罩他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我何尝不是呢?一旁的护士为我擦去溅在脸上的血,我才真正看清手术室里的大家。
“对不起,我们继续!”
“Dr。黎,”贝雷斯开口道,“我知道您很累,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了,请您无论如何坚持一下。”
我有点虚弱的点点头。其实不需要对我这么客气的,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我有很多话想说,却累得只剩下点头了。
“安定……”病人挣扎着,我根本没法确保手术视野。
“静脉注射安定!”贝雷斯像得了圣旨一般迅速准备注射。我放下镊子,抢过她手中刚刚准备好的安定,隔着手术服直接注射进了我的右臂,执行注射的左手甚至还在颤抖。
耳边传来贝雷斯的惊呼,我不容置疑地对麻醉师下命令,要他加大药量。不知是我的话太过严厉,还是我的听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手术室静的出奇,只听见生命体征仪的声音。
右臂的肌肉痉挛在药物的作用下逐渐缓和,手上的动作也逐渐敏捷起来。现在除了抓紧时间完成手术,我也顾不得别人了。眼里只剩下这个血淋淋的伤口,我要把它处理好,却完全没有顾及这是一个濒死的病人。
我记得有人曾经对我说过,当医生的一辈子要见的死亡多了,不能因为一次就被打垮。可来了这里我才明白,有时候面对死亡,也会麻木。
这儿是哪儿?好像不是手术室,也不是宿舍。
冰箱……冰箱里有没有茶鸡蛋?我记得我煮了好多放在冰箱里的。这几天忙得都没有好好吃饭,真是饿了。
房间好熟悉,像是我在北京租的房子。这肯定是梦了吧?想起卡罗问我是不是想家,看来的确是。样子没什么变化,我好像没来得及推掉。中介没有来收房吗?
走进,或着是飘进——我完全没有什么实感——卧室里,向阳台的方向看去。门大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我感受不到冷,心里却很空洞。
“黎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向阳台的方向靠近,这才发现有人。
冷风吹起了随意弹在地上的烟灰,他低头坐在那儿呢喃着我的名字。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大男人这样脆弱,身体蜷缩起来一下下地抽泣着,把还在燃着的烟蒂狠狠攥进手心儿里。
“你快回来吧……”他看不到我吗?我回来了啊!别这样好吗?我不想你因为我难过,我不想你再难过了。
我很想触碰他,可我摸不到。
陈子非,我求你不要再哭了。
沉睡在海底一般的感觉,窒息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又是生命体征仪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我皱了皱眉头,试着开口讲话:“能把它关了吗?”
一个当地的小姑娘一直坐在病床边,见我醒了,操着库尔德语惊呼着跑出去。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刚才讲的也是她听不懂的中文。
再次闭上眼睛,那个梦还清晰得在眼前。是那针安定把我脑子打坏了吧?脸上热热的,可能是因为发热也说不定。看样子我是躺在病床上的人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那生命体仪也是为我配的。快让我歇歇吧!
正在这时,柯林和“法西斯”一脸严肃的走进来,后面跟着看上去惊魂未定的提多,哭红了眼还在抽泣的哈桑拽着他的衣角也跟进来。
“黎,你太乱来了!”柯林瞬间“法西斯”附身了,“那安定怎么能随便注射?幸好发现的及时,不然我们怎么跟你家人交待?”
我的记忆就到缝完最后一针,然后是那个梦。那针安定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影响,其实从对面病床上的牌子就能看出来了。对面是一排ICU病床,那么我这边就是CCU了。床位一直紧张,重症监护室内外科分得也就不那么清楚了。
低烧未退,我只好强撑着继续听柯林的训话。“法西斯”倒是没说什么,眼里却透着责备。提多眉飞色舞地给我讲着当时的情景如何如何窘迫,还原了我一个急诊医生被急救的过程。贝雷斯至今还在为没有拦住我擅自注射安定的事情而自责,哈桑更是害怕的不得了。
“黎,你的心脏机能真的不太好,这次急救就看出来了,以后绝对不能乱用药了。”提多认真地提醒我,“不是先天性的,你肯定是以前乱吃药或者为什么事情而着急所致,你不像是个急脾气的人啊!”
乱用药?身为专业人士我对自己还是比较谨慎的。如果真要找出个乱用药经历,恐怕要追溯到韩宇那里了。我干笑,何止乱用药了,那几十个小时乱套的事情多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对啊,那天你倒是救我了,可最后我还是出现在了这儿。
老天爷恐怕觉得这点儿苦还不够让我长记性,还得给我点儿教训。晚上的时候,我在清醒的状态下为自己的乱来付出了代价。持续性的发热让我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神经性心绞痛,中间昏迷了几次却无比地清醒。哈桑全程陪护,一直握着我的手,和他年龄不符的温暖的大手,一直传给我力量。
具体多长时间过去了我没有自觉,没有痛感之后营地早已恢复了往日秩序井然,大客车事件显然已经结束了。
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各种管子也跟着动起来,怎么这么夸张?看来夜里的又被急救了一次,我一度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了吗?哈桑也不在这儿,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无奈地闭上眼睛,希望能继续沉睡。
突然意识到右侧的视线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是一小玻璃瓶棕色的液体,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我避开管子,小心翼翼地拿到那张满是鬼符的纸:
这瓶药是我们部族的“圣水”,能治百病,真心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以后不要再那样透支自己的身体了。
另外,你在睡梦中说得话被我听到了,可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P。S。我觉得你应该能读懂。
卡罗
P。S。的部分是用英文写的。看完纸条,我一个头两个大。显然他又潜入了营地,甚至潜入了ICU这种核心的地方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而且,肯定刚走不久,因为药水和纸条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放在仪器上,很容易被发现,那样我俩就都死定了。那为什么他会这么自信地放在这儿呢?难道他算准了我何时会醒来?这绝对不可能!还有,我回忆了昨夜一直握着的手,那大小真的不像是哈桑的手,难道说……
信息量又太大了,我没有力气思考。把纸条和药水掖到枕头底下,一歪头又睡了过去。
眼见夏天就要过去,我的身体更加难以恢复到之前健康的状态。白天依然热的要死,晚上却冷得睡不着觉。常常与哈桑依偎在一起,有时候我更像个小孩子,抱着哈桑小小温暖的身体,寒夜不再那么难捱。
每日依然十分忙碌,虽然身体疲累,但至少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每日又被病人病历充斥着,不得一丝清闲。有时看到内科大夫写写病历调调药剂,不免有一丝后悔为什么当初选择了外科。不过每当看到送来时奄奄一息的病人在抬下手术台时的安宁,我还是很欣慰的。没办法,外科就是这么迅速直接。
与此同时我也很佩服恐怖分子们的经历充沛,几乎每周两次的爆炸袭击,不时还有巷战和暗杀。真不知道在巴格达街头走动的人,到底有多少人是圣战者,有多少人又是无辜的平民。
说句不中听的,托他们的福,我也因此有了表现的机会,受到上面格外的赏识,因而经常被委以重任。比如上个实验手术,主持病例研讨会,再比如夜里出个诊什么的。
那天和平常日子差不多,我没上手术,坐诊一天也不那么辛苦。吃过晚饭,正准备和哈桑散步。只听市区内又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枪声,我就知道,这夜又有人要西去了。
所以当天夜里贾巴尔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