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才明白，思念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遥远。
    在我的生命里，母亲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因为我恨她。不是说她对我有多不好，而是她的爱总在远方，而不在我，尽管我是她的独生女。一直以来，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坐在家门口那光秃秃的板凳上眺望远方的目光。
    那时正处于孩提时期，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好奇的，尤其是母亲那样的举动一直让我感到不解。所以，每当这时，我总会悄悄绕到母亲身后，用稚嫩的小手轻拍母亲，想要吓母亲一跳，可是母亲从未被我吓到过，对于我的调皮她也没有生气，只是对我报以一个无奈的微笑。知道母亲不会对我生气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变得更加频繁，因为那是还没有开始上学，无聊总是充斥脑中，作为孩子总会自己寻找娱乐。
    当我上了小学后，我是很开心的，因为在学校我可以见到和我同龄的伙伴们，我就不会那么无聊了。直到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母亲是位性格平和的女性，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以为罢了。老师要做家庭调查，父亲那栏我放空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所有的同学都知道后，渐渐疏远了我，说我是没父亲的野孩子。我哭着跑回了家，课也不上了，我告诉母亲，我不想去学校了。母亲‘唰’的站了起来，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子，我被扇懵了，从来没有发过脾气的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了我。母亲红着眼圈问我，疼不疼？我点了点头。母亲叹了口气，才说，谁说你没有父亲！你父亲他工作忙，他就快回来了，快了。
    我点了点头，我相信了母亲。我等了好多个春夏秋冬，依旧没有见到父亲。那是我已上了初中，那年的春节，一个远方的亲戚来串门。看到我笑眯眯的递给了我一个红包，然后说，这孩子一转眼就这么大啦，想当初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呢！可不是，母亲说，孩子大了，我也就老了。我说你呀，一个人带孩子也忒辛苦了，咋不再去找一个呢？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咋就放不下呢！再找个，你们生活也不会那么辛苦……谁告诉你他死了，他没死，他没死！你竟敢诅咒他死，你给我滚！滚出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几近疯狂的样子，母亲愤怒的打断了那位亲戚的话，把她赶出了家门，一把扯过我手里亲戚给的红包扔给亲戚，关了家门。
    那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是不可能回来了，母亲每天在那光秃秃的板凳上眺望与等待的人就是父亲。母亲平静下来，笑着看着我说，别相信她，她不懂，你父亲没死，他就快回来了，你知道吗？我敷衍的点了点头。
    母亲开始和我讲父亲的故事。母亲说，你父亲是个解放战士，又高又强壮，还乐于助人。我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家规很严，平时是不让出门的，只有在元宵那天，才能全家人一起出门。由于家里人大多信佛，没到元宵这天，家里人都会一同到城里最大的寺庙进香拜佛，以求家人的平安。元宵那一天，人比以往多了很多，我就在人群里和家人走散了，我蹲在一旁急得大哭。突然，一只手就伸到了我面前，我满脸泪花的抬头看着把手伸给我的男人，他问我，小姐，需要我帮忙吗？那时我很无助，想也没想就点点头，说，我和家人走散了。男人恍然大悟说，我刚才看到几个中年人在找人，也许就是你的家人。他拉起我的手，向寺庙外走去，七拐八拐，拐到了一个小巷子里。我问他，我家人在这里吗？是的，小姐，你可以进去找他们。
    我进去后，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男人求欢的地方，俗称窑子。等我想要离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看着那个男人用我交换了些钱，就离开了，我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家人报了警，你父亲带着些人把我救了出来，把我完整的送回家里。我开始喜欢上他了，我父亲对他也觉得很满意。后来我就时常和他联系，一起外出散步，没多久，我们就陷入了爱河。我父亲看了出来，想召他做上门女婿，我知道他不会同意，就求我父亲让我嫁给他。我父亲不同意，他说，他要是不做上门女婿，你们就不要在一起了。你父亲为了能和我在一起，就答应了。我知道这太勉强他了，他并不富裕，可以算的上穷，他那样入赘到我家，他要承受很大的压力和别人的闲话。我对他说，我们私奔吧。
    他没有答应，他认为那对父母不孝，我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结果，由于入赘这件事，他被组织上转移到了乡村，也就是现在这里。我要跟过去，我父亲不肯，还说，你要是今天敢跨出家门，就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最后我还是走了。我和你父亲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他就要去出任务了，以此来将功补过。他走后十几天，我就发现怀上了你，把你养这么大，就是希望他有一天回来能看见我们的孩子，他会回来的，一定。
    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不过是为了我能被父亲看见而养我。
    上了高中后，我就离开乡村，寄宿在县城里的学校。一天，村长打来电话说母亲摔倒了。我请了几天假，回到乡村，照顾母亲。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母亲只是皮外伤，骨头没事，上点药，多多休息就好了。正巧邻居也在旁边，对着我说，丫头啊，你母亲啊也真是个不小心，我也不知道她看见啥了，就从板凳上站起来了，直冲冲的就跑过去了，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吓死我了。我明白邻居的意思，我向母亲也许是看到了和父亲相似的人了吧。我连声道了谢。他们离开后，我看着母亲那安静的睡着的容颜，才发觉，母亲真的老了。
    后来，没有什么大事，就很少回家了。只是母亲的身体从那时起开始慢慢变差了。大学毕业后，找到了一个待遇不错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一个单身公寓，回家后，想把母亲接到城里，母亲拒绝了。她说，要是我去城里了，他回来找不到家可怎么办。我拗不过她，只得在家里装了个电话，随她去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往家里打电话，打了好些个，才有人接了电话。我说，妈，你怎么一直不接我电话。对方的话却让我浑身冰凉，是邻居的声音，丫头啊，你母亲病得很重，快回来看看吧。你母亲一直让我们瞒着你……邻居后来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拿了钱包就往外跑。回到家里，邻居们看我回来，也就先回家了。母亲看到了我，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对面柜台，说，把…把那边…边的小…小…小…小铁盒…盒…拿过…过来，钥匙在…在…左…左边抽…抽…抽屉第三本书…书…书下压…压…压着，都…都…拿…拿…过来…来。母亲终于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拿了小铁盒，找到压在书下的钥匙，来到母亲床旁，她说，打开。我把小铁盒打了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其中一个是母亲，另一个难道是父亲。母亲很快就证实了我的想法。她有开口，那…那就…就是…你的…父亲。
    我把照片拿到母亲面前，母亲抱着照片突然大哭起来，就像是当年和家人走丢了的失去方向的孩子，那样的无助，那样的脆弱。母亲哭着哭着，哽咽了几声，就再没声了。我知道，母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了，和父亲在一起。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父亲逝世了，只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母亲告诉我父亲就快回来了，她在安慰我，可又何尝不是在安慰她自己呢！她也不过是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借口。老实说，我早就不恨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母亲临终前那脆弱无助的哭泣，又或者是更早。母亲是爱我的，只是母亲爱父亲是以爱人的身份，母亲爱我是以长辈的身份，所以母亲才爱父亲爱的那样刻骨。
    我找来邻居帮忙葬了母亲，我想她是幸福的。
    很多年以后，我成家了，带着丈夫和孩子再次回来了这里。同样的土地，同样的土房，可人早已不在。
    我依然记得，坐在家门口光秃秃的板凳上用那深邃的、空洞的、饱经沧桑的目光眺望远方的如同望夫石一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