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一会儿，雪莱才平复了气息，语气温和而疲惫。
    “我说过，你有你的理由，我虽然无法认可，但也不会责怪——我可以原谅你叛出师门，原谅你违背‘止戈为武’的训诫，原谅你创建雇佣军团，甚至原谅你故意挑起皓夜与阴阳家之间的争斗，从中坐收渔利……”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眼底有雪亮剑意骤然闪现——
    “但是昊天……皓夜是你的同门师妹，你怎可存心置她于死地！”
    说到这一句，积压多时的怒气爆发而出，他重重一拍桌案，发出“砰”一声巨响。
    那一声响太过突兀，连离得远的肖明远和飞廉都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这个温和如斯的男子会有绝大的发作。
    茶盏应掌碎裂，茶水也泼溅了一地。碎瓷四处飞溅，割裂了掌心，鲜血汩汩流出，顺着清瘦手腕一点一滴溅落地面。
    “师傅小心！”
    满地鲜红刺得凌昊天眼睛生疼，不由惊呼一声，扑过去按住他手腕，急切道：“您先别动，我帮您处理伤口。”
    他熟门熟路地从一旁矮柜中拿出应急药包，取出绷带和药膏，就在轮椅旁屈膝半跪，仔细清理净伤口中的碎瓷片，将药膏和绷带一并敷上去。
    在他处理伤口的时候，雪莱并未推阻，只是静静凝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眸子里变幻着种种情绪，最终凝定成一丝无奈哀凉的深沉喟叹——
    这个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如此的优秀出众，又如此的骄傲自负……他到底应该怎样对他呢？
    眼看他一日一日行事偏狭，越走越极端，他生怕有一日这孩子会无法遏制心头魇魔，做出悖逆师门、不利苍生之事。
    他虽温和宽仁，却非一味心慈手软之辈，如若真有那一日，作为他的师父，他责无旁贷，势必要亲手斩断祸源！
    只是三年的朝夕相处，整整十四年的师徒情分，若真走到那一步，又要他情何以堪？
    凌昊天并不知道当代剑圣心里转过的念头，轻柔细致地包扎好伤口，却不起身，而是在雪莱面前端正跪直，抬头：“师傅，我不否认当日之事是我暗中布局——从一开始筹谋古剑展，我就在一步步引索菲尔和阴阳家的人入局，包括散播天命之说，放纵窃贼盗取古剑，派遣林师妹前往南疆，甚至故意泄露师妹的行踪……”
    肖明远听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两年前南疆那场不为人知的血腥暗斗，葬送了林皓夜性命，更毁了殷文求生意念，却原来是这位凌氏少帅一手布局，就是为了坐收渔人之利！
    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只是这个男人手上的一盘棋局？
    他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弟子并非良善之辈，所行所谋不过为了凌氏大局——但是弟子再如何心狠手辣，也绝不敢悖逆师门训诫，对同门师妹狠下毒手！”
    说到此处，他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授业恩师，亮如妖鬼：“我从没想过要置师妹于死地，更没这样做过——师傅，你信不信我？”
    被那样诡谲灼亮的目光紧紧逼视，雪莱不觉变得沉默。
    当年之事，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错综复杂，难分难解。最终那般惨烈的结局，固然有凌氏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但究其根源，还是那一记涂抹了龙血剧毒的毒剑所致——
    如果不是中了屠尽人鬼仙三界的剧毒，再无余力克制魔性，那个女子也不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保护自己心爱之人。
    林皓夜经历过生死大劫，又是他一手调教出的，行事一向精明谨慎，何况龙血之毒乃本门绝密，即便是阴阳家的人也无从知晓，除了凌氏，天下间实在再无人有这个手段、这个方便下毒伤人。
    这也是雪莱推测龙血之毒是出自凌氏少帅手笔的缘故之一。
    然而现在，看着这个孩子灼亮诡谲的目光，他竟然有种语塞的感觉，第一次对自己的推测有所怀疑动摇——
    难道……真的不是他？
    在他长久沉默的同时，凌昊天眼中的希冀和光亮也一分一分变得黯淡，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寂灭之色。
    师傅……连您，也不再相信我了？
    那样死寂绝望的眼神，雪莱不由微微恍惚，仿佛又回到十七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沉车中见到的那个少年——
    已经奄奄一息，却仍挣扎着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丝光亮，不肯就此泯灭……
    “我相信……”
    下意识地，他脱口而出，探手轻抚爱徒顶心。
    “我相信你。”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却如一只呼啸着的鸣镝响箭，直直洞穿凌昊天的心脏！
    果然……师傅就是师傅，无论经历再多生死变革，即便天下人都背弃他而去，眼前这个人也不会变，抚摸他额发的手仍是沉着而温暖。
    “师傅……”
    他喃喃低语，多年来的疲惫和压抑涌上心头，忍不住反握住那人手指，把脸埋入他的掌心，一任泪水放肆涌出——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地发泄一场了……
    当代剑圣没有说话，只是轻柔拍抚他的肩背，眼底神色复杂，像是对着一个做错事的心爱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宠不得，爱不得！
    这个孩子……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这是他终其一生也没遇到过的难题。
    凌昊天离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众侍从站在离门口隔了五六米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身形藏在暗影里，如同一座座雕塑。
    飞廉侍立在门外，见他走出，微微欠身：“少帅。”
    凌氏少帅的神色有些疲惫：“吩咐下去：羽商阁附近的暗桩，撤掉一半。”
    飞廉一愣：“可是……”
    “如果他想离开，凌氏之中没人拦得住，只要有人盯住他们的动向就可以了，不必插手。”
    凌昊天用手指揉摁眉心，倦色刻骨。
    飞廉恍然明白：“是，少帅。”
    “另外，还有一件事。”
    凌昊天放下手，眼神瞬间凝聚，锐利如电：“你去彻查云梦阁的底细——能在凌氏眼皮子底下隐藏这么深，绝非等闲之辈。”
    飞廉微微一凛：“是，少帅，我明白了。”
    凌昊天点点头，转目瞥见他面带犹豫之色，蹙眉道：“怎么了？有话直说。”
    飞廉目光闪烁，踌躇片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凌昊天脸色霍变，眼底神光变幻，最终凝定为一个复杂莫测的笑意：“算了，由她去吧。”
    什么？
    飞廉一瞬间瞪大眼：原本以为他会有一场绝大的发作，竟然就这样轻轻带过了？
    他侧头瞟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隔了一层纱帘，窗户里微微透出橘黄色的光，温暖而宁静。
    是因为那个人回来了的缘故吗？
    他忍不住苦笑了笑：果然……在凌氏少帅心里，当代剑圣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我并非心慈手软之辈——她这么做，只会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多加深责。”
    凌氏少帅仰头望天，视线中映出那一点明灭星光，清冷彻骨。
    那样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直直洞悉人心——落在飞廉眼底，不由生生打了个寒噤。
    即便是那个人安然归来，也无法消减凌氏少帅眼中的冷戾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