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局谋  第一百三十九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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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索菲尔的四年里他也经常从梦魇中惊醒,那时他的噩梦中总是那一片连天的红莲烈焰,鲜血从遍地尸体中无穷无尽地流出。
    而这两年……他每一夜都会挣扎在同一个梦境中——在那个梦境里、那片变幻不定的奇诡星盘之下,那个皎洁如月的女子就在纯钧剑的青碧剑光中化为无数晶莹碎屑,随风消散在虚空中,任他如何呼唤挽留都无济于事……
    而他……每每惊醒,冷汗都濡湿了里衣,之后便只能靠着床头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深沉夜色,久久再无睡意。
    也许是因为鹅梨帐中香的效用,也许是刚才喝下的那杯梅子酒发挥效力,殷文只觉得脑中一阵恍惚,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你怎么知道?也许她早已恨我入骨。”
    云绍半垂着头,那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孔隐在暗影里,唯有那一只右目熠熠闪光,冷亮如星:“她恨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一直以来冷定清醒的视线在氤氲烛光中微微涣散。幽黯的光线和舒缓语调让他有种莫名的安逸感,不知不觉松懈了心防,殷文用手指按住额头,声音低沉,将两年前的往事缓缓道来。
    两年前的往事,曾静听说过一些零星片段,已经拼凑出整件事的大概。然而此刻听殷文亲口道明原委,仍隐隐有种惊心动魄之感——
    那个皎皎不群的女子……就这样裂为无数碎片,飞灰湮灭?
    难怪……难怪殷文主管一提到此事就黯然神伤,亲眼目睹心爱之人惨死在面前、死在自己手里,再如何心如铁石的人都无法释怀吧?
    她默默叹息一声,拈起一块糕点慢慢吃了。
    在殷文叙述的过程中,那个名叫云绍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不断续斟酒浆,静静看着他一杯杯发泄似地灌下,却无阻止之意。
    幽黯的烛光模糊了他狰狞可怖的面孔,不知为何,曾静总觉得这个陌生男子虽然面目丑陋,却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宁感,仿佛到了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不知不觉放松心神,卸下防御。
    “……原本,我想在把人送到安全地方后,就立刻回去找她。无论如何,我都要陪她一起面对所有事——只是……没想到被凌氏的人打昏,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索菲尔的人带走,却无能为力。”
    讲述到了最后,殷文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放回桌面时发出一声脆响:“说到底,都是我害了她……”
    他微微抬起头,眼神恍惚而朦胧,带着深不见底的空洞麻木,转向云绍:“我一直都记得她当时看着我的眼神——那种毁天灭地的恨意,我在之前那六个死在我手上的女子眼中都曾经见到过。”
    “水月闻音说得对,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执着于前世的仇恨,也就不会牵连到她……”
    他闭上眼,手指死死攥捏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都在剧烈颤抖,似是要被那种强烈而突兀的悲恸从内撕裂。
    在他讲述完后的漫长沉默中,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呆滞,既是因为两年前那样惨烈的过往怔愣住,也是被这个男子突然爆发的狂烈情感所震慑。
    原本是一生一代一双人,却这样被生死洪流隔离开,让人不能不叹息世间造化无情。
    “所以,你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害死自己最心爱的人,痛恨自己还活着,而那个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因为痛恨,你这两年一直留在凌氏,忍辱负重,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因为痛恨,你这两年里宁愿自苦、宁愿继续用仇恨和痛悔折磨自己,也不肯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因为你觉得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只有这样,你心里才能稍稍舒服一些,是这样吗?”
    低缓的语句从那张诡异扭曲的嘴唇中慢慢吐出,在室内悠悠盘旋,虽然嗓音仍然沙哑破碎,可是却悦耳动听了不少。
    殷文用手掌覆住额头,瞧不见脸上神色如何,只能看出他肩背发出细微颤抖。
    他刚才的话……已经说中这个男子心头最痛的伤处了吧?
    曾静暗暗喟叹,想到当年那个女子单手制服照夜玉狮子马的矫健身形,连她这个局外人也觉得心痛难当,更何况是殷文。
    她一口饮尽杯中酒浆,梅子酒甘醇馥厚的香气萦绕胸臆,将那股郁气冲淡了不少。
    “……你说得没错。”
    过了很久,殷文才低低开口,半张脸隐在烛光阴翳下,沉寂如水。
    “她对我恩情深重,我却亲手伤她……如今她尸骨无存,我又有什么资格存活于世?苟且偷生已是迫不得已,怎么可能还活得轻松?”
    何况……自从十八岁后完全记起前世过往,他从没有一天活得轻松,最安宁愉快的日子就是那数月间,和那个女子耳鬓厮磨、朝夕共处。
    而那样安静恬淡的时光,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你这样自苦,即便生存于世,也只是行尸走肉——那位林姑娘费尽心思护你周全,可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糟蹋自己。”
    云绍神色淡淡,执过酒瓶替自己满上:“她若见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就算死了也会气活过来,骂的你狗血淋头。”
    他这话……是不是有点不敬逝者?
    曾静听得发懵,殷文却微微怔忡,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你这话……的确和她的口吻很相似。”
    他放下手,在酒精和熏香的眩晕感中对那个面容狰狞的男子恍惚一笑:“那照你看来,她又期望我怎么做?忘记她吗?”
    “当然不是!”
    云绍断然,右眼中闪过一道晶璨光华:“记住她,思念她,带着她的期望活下去,活出两个人的幸福。”
    活出……两个人的幸福?
    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这样直白地说话,殷文执杯的右手僵顿住,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你说的没错……只可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身处凌氏,每一日都游走在生死边缘,这样紧绷心神过了两年,他早已心力交瘁,不过熬一天是一天。何况,就算他有心抽身离去,凌氏少帅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潜在威胁。
    听他这样黯然失神地喃喃自语,云绍眼波轻闪,却没说什么,只是给他杯中续满酒浆。
    眼看一瓶梅子酒已经空了大半,曾静忍不住拦住他:“别再给他倒酒,他已经喝很多了。”
    云绍目光低垂,语气深幽:“让他喝个痛快吧——再不找个出口发泄,他会逼疯自己的。”
    逼疯自己?
    曾静侧头看去,殷文坐在阴影中,嘴唇上血色尽褪,眼底浮现出一抹从未见过的软弱情绪。
    她恍然明白:原来这两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在硬撑,所有的苦、所有的伤都紧紧压在心底,面上虽然瞧不出分毫,却早已积损成毁。
    也罢……反正今天陪他出来的是自己,就任他放纵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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