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醒得很晚。
    当日上中天，有人在门外轻轻敲门的时候，他才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昨天夜里，慕天坐在重华床边看着他熟睡，后来他自己也禁不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的困意，就坐在椅子上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正午。
    重华看见他醒了，把装食物的托盘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又看了看一边躺着的小女孩，轻声说道：“还没事，你再睡一会罢。”
    慕天摇摇头，看了看窗外的人影：“是天吟来送饭了？”
    “他叫天吟？我觉得这名字还算正常，人就……我刚才看见他站在门外，他就沉默的把东西给我，然后我问什么都一句话不说。”重华看着慕天站起身来，笑道，“以前我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没有见过他。”
    “天吟是师父派来保护我的。”慕天说着，也走到小女孩身边看着她的情况，“我武功不高，师父虽然让我来帝都，但还是不希望我出事。”
    重华听到他的话点点头眼光闪了一下，转瞬间就不着痕迹的换了个话题。
    “这孩子我们看了几天，在下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听送她来的她的婶婶说，似乎叫做翠盏。”慕天似乎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也配合的应道。
    “翠盏？名字倒是很文雅……不过怎么不见她的父母？”重华沉吟着，轻声问道，“这几日她留在这里，她的家人好似全不在意她的生死一般，一次都没来过。”
    “我遣天吟去问过她的叔叔婶婶，但是那些人一听见她得的是天花，好似不仅不伤心紧张，而且还有些幸灾乐祸。”慕天看着呼吸平稳已经不再发热的小女孩，皱着眉头说道，“天吟让他们来看看翠盏，他们却说孩子他们不要了。”
    “不要了？”重公子吃了一惊，但转瞬间脸色就阴了下来，“好一对叔叔婶婶。”
    慕天提起这件事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但也只能叹口气：“现今之计，只能看翠盏能不能熬过天花，这之后你我才能去找她的叔叔婶婶。”
    重华面色有些沉郁，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走到小女孩床边低下头看着睡着的孩子，轻声说道。
    “微之，若是她即使病好了，她的叔叔婶婶还是不要她，你当如何？”
    慕天沉默了一下。
    差不多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听见慕天的声音缓缓从背后响起：“若是她的叔叔婶婶当真不要她，在下就会让她留在在下身边，以后若是见了好人家便好，若是遇不到好人家收养她，在下就一直带着她。”
    说着，一身炽烈红衣的慕天走到仍在燃烧着艾草的炉子边，唇边带着有点苦意的微笑。
    “毕竟她与我有相同之处，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重华听了这话，看着慕天背对着自己再次忙碌起来的身影，眼光变得更加温和。
    “微之，你这样说要是被你师父他老人家听到，想必又会惹他不开心罢。”
    慕天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倒是这样清楚。”
    站在他身后的人轻笑，也不再说起刚才的话题，只是问道：“翠盏何时才会出痘？”
    这回身着红衣的人头也没回，轻声说道：“大概就是这一两天了。”
    重华听见他这样说，再次低头注视着熟睡的小女孩。
    他记得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曾经在这里挽留他，曾经含着眼泪轻轻的对他说话，希望他不要走，留在这里，留在她的夫子身边。
    那样纯真无邪，善良可爱的孩子。
    “你要走了么？”
    “爹爹每次离开我和娘的时候，和大哥哥的眼神是一样的。”
    “你们明明都是在笑，可是眼睛却不笑。”
    “夫子也不想大哥哥走。”
    重大公子叹口气默默扶住了额头，转瞬之间似乎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他丝毫不在意，转身对慕天低声说道：“你也别勉强自己硬撑了，若是当真累病了，在下可照顾不过来你们两个。”
    慕天掀开药罐的盖子，闻了闻里面的药味，往里面边加药材边说道：“你说的也在理，既然如此就轮流值守好了。”
    重华笑道：“这样才对么，不然微之又要说在下懒惰无能，是非要凑近来没事找事的人了。”
    慕天听到这话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轻声道：“微之从未这样说过。”
    站在他身后的人但笑不语。
    果真如慕天所说，当天傍晚的时候，小女孩身上很多的暗红色小丘斑就慢慢转变成了痘疱，他站在桌边，眼神慢慢沉下来。
    重华也不懂这些，只是站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慕天摇摇头，转头看着他回答道：“这世间万般病症，究竟有些并非人力所能企及。”
    “你是说这天花？”重华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凝重，“湮月还未建立之前，天花就曾经作为瘟疫在中州流行过，当年死了不少的人，但却无法阻止天花蔓延的脚步。”
    “听说当年湮月开国皇帝天宇帝只身一人起兵，却有无数的平民百姓爱戴，便是因为天宇帝有人相助，抑制了天花的蔓延。”慕天说着，伸手从一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堆布条，一条一条的包在小女孩指尖处。
    “这倒是其中一条缘由。”重大公子听见慕天这样说，眼光变了变，却还是露出了微笑说道，“只是当年治疗天花的方子已然遗失，不然……”
    “不。”慕天听到他这样说，直起身来答道，“这方子并未遗失，仅在我师父那里，我便看到过。”
    “哦？听说现下皇宫大内因为当年的一场意外火灾，烧毁了不少珍贵的秘方，其中就包括这张方子。”重华说着，渐渐眯起了眼睛，“你师父倒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慕天听了这话，身形僵硬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他：“听我师父说，这是他的一个故友交给他的，希望他能用这个方子救人。”
    重华沉吟了一下，没有再次追问下去，只是看着慕天包好小女孩的十指指尖，说道：“也罢，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还是先让翠盏熬过这一关才是。”说着，神色轻松的向药罐那边走去。
    慕天本来所有心神都提了起来，此时听他这样说，也轻轻松一口气。
    以后的几日，两个人轮流看着小女孩，倒是一直没出什么大事。
    艾草在屋中依旧熏着，白烟袅袅，一边的药罐则显得有些吵闹，一直啪啪啪响个不停。
    慕天本来睡得很熟，也被这声音吵醒了。
    刚一转醒，就赶忙去看小女孩的情况。
    退烧了，身上的脓痂也渐渐干缩。
    熬过去了。
    慕天看到这一幕不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听见药罐在响，连忙跑过去将药罐端了下来，将药汁滤过，倒在碗里准备给小女孩服下。
    此时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女孩身边本来该有的重华的身影，竟然不见了。
    他的心顿时紧缩了一下，从未有过的慌张充斥了胸膛，一时间竟然有点喘不过来气一般，连着手都开始有些颤抖，将滚热的药汁滴了几滴在手腕上。
    疼痛将他从茫然无措中唤醒，看了看手上的药，慕天闭了闭眼，强制命自己镇定下心神，将手中的药碗放下，转身开始寻找那个黑色的身影。
    在小女孩的周围没有找到，慕天觉得刚才强压下的慌张又有点冒头的趋向。
    若是不在屋子里，那又会在哪里？
    这样的想法刚刚出现，他眼角的余光就瞄到了墙角。
    那里不被人注意的蜷缩着一个身影。
    当他看到那个人蜷缩着蹲在墙角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但转瞬又被惊喜和担心掩盖了。
    只是笑容再也隐藏不住。
    松了一口气后，慕天就赶紧先给小女孩喂了药，又再次往药罐里加了水，准备再熬一次。艾草的香气有些浓重，他就急忙取出了些，不让学堂里的空气过于呛人。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无比轻松，还略微带了些喜悦。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的时候，不禁瞬间愣在了原地。
    为何？
    当真只是因为小女孩快要痊愈，已经熬过了天花？
    还是因为那一刻，本以为那个人走了，却最终发现他仍在这里的欣喜？
    他想起这些，觉得脑袋有些痛。
    于是不敢再想下去。
    再想下去，或许会有什么答案，会从迷雾中渐渐浮现。而那种答案，却可能正是他害怕看见的那一个。
    慕天不由深深叹息。
    这样反复无常，患得患失，若是让师父看见了，简直可以想见会被骂的狗血淋头……这个时候，慕天心里仿佛出现了一种念头。
    不要再见这个人了，若是再见，这之后的事情，可能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心里默默涌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慕天就转身向缩在墙角的人走去，准备开口将他唤醒。
    可是刚刚走到他身前，慕天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身着黑衣的人此时在墙角紧紧蜷缩着，好似怕冷一般微微颤抖着，嘴唇的颜色确实诡异的暗红色，脸色白的惊人，双眼紧闭。
    “重公子，怎么了？你醒醒。”慕天看着他的样子，觉得那种慌张再次浮现了出来，连声音都有点不自觉的颤抖，伸手想要将那个紧闭着双眼的人叫醒，可是手指无意划过了那个人的额头，顿时就停了下来。
    好烫。
    那火烫的温度，顺着手指，一下子窜到了心里。
    伴随着的，是比刚才更见强烈的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