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景荣宫的太监来报，馨妃请皇上过去。
    楼天宸换下沉重板正的明黄色龙袍，随意着了件困烟色的轻衫。去了冠，簪了根漂碧莹亮的玉簪。昏铜色的镜中，映出来的是一个面色冷漠的少年。
    他看着那个眼睛清亮、仪容端庄的少年，心里感觉十分陌生。
    是的，他昨夜在床上辗转一夜，根本就已经疲惫不堪，可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疲累，就像是没有人知道，这幅看起来年轻健康的身子下，隐藏着的是怎样的脆弱腐朽。
    高深莫测，浮于云端。
    他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自己庄严肃穆的帝王之像，时间久了，便成了一张面具。以至于纵然脱了龙袍去了帝冠，依旧摆着一副让人不可捉摸的表情。
    不可捉摸，究竟是因为太会伪装，还是因为灵魂的空洞虚妄、本就只是一个没有欲求的虚壳？
    镜中的那个眼底微青的少年，嘴角挑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表面上的高深莫测，依旧滴水不漏。
    他登基七年有余，可年龄尚小，后宫妃子并不多，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是他却很难叫出她们的名字。只知，有那一群女人。
    没有皇后，只有一些妃嫔。
    朝中那群大臣们，隔三差五就要上奏请求皇上降旨封后，三家各成一派明争暗斗，到最后也没有商量好究竟让谁家女儿坐上六宫之主的位置。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不做表态，只看着他们在下面为着自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
    党派之争，倒也省去他不少麻烦，至少，不会有人逼着他马上立了皇后。
    忽然，他对上楼云轩的眼睛，心中一紧，便将脸别了过去，转向另一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透漏着沉着与淡然的眸子，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
    “皇上，这是左相的女儿蓝双双，是臣妾幼时的好姐妹呢。”馨妃拉着蓝左相的女儿，对着楼天宸行了礼。
    楼天宸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个相貌媚而不妖的女孩子，笑笑说道：“蓝相的女儿，果然是绝代佳人。”
    蓝双双面色微红，低头款款做了个福，道：“谢皇上夸奖，双双愧不敢当。若说绝代佳人，又有谁比得上皇上宫中这些姐姐们呢。”
    恭维之语，自她如点绛一般的唇中流出，多了份甜意，少了名利的朽味。
    楼天宸从心底，不讨厌这个女孩。
    蓝相的女儿，洛都之内谁没有听说过呢？
    三岁能赋诗，四岁能书字，五岁能作画，六岁会女红。容颜绝代，才名远播，才名艳名集于一身，真乃绝色佳人。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挤破了头，也不曾得到佳人芳心。
    馨妃是护国将军的妹妹，楼云轩安排着让她入宫，也只不过是为了安定边疆那几十万大军。
    将在外，与朝中相距甚远，也没有过多纠葛牵扯。
    馨妃也安守本分，从来不争宠，不倨傲。这是他唯一疼爱的一个妃子，也是他唯一没有临幸的一个妃子。
    他对她的喜爱，就像是对自己的妹妹。
    馨妃入宫的这两年，他偶尔会到她宫中去，却每次都是下下棋，听听琴，然后同榻而眠，待到该早朝的时候再走。
    馨妃心思通透，倒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外界没有什么后宫的传言流出，就算那些个女人争宠争得头破血流，他也佯装不知，不偏爱任何一个。
    偏是因为爱。
    没有爱，自然不会偏。
    他爱的，不是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他爱的，从来都是另有其人。
    一抹月白色的影子，闪过他的脑海。
    “馨儿恳请皇上做主，指了双双和靖王的婚吧。”他一个激灵，神游太虚的意识被拉扯回来。
    他想了想说道：“王叔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这些天还在静养，过一段时间再说罢。”
    “而且王叔的事情，朕不好替他做主，总要先问问王叔的意思。”
    他没有忽略女子略带失望的表情，找个理由推脱开来，便回去了。
    到了他的寝宫，才松开宽大的衣袖下紧握着的拳头。
    有丝微疼，低下头才发现他的手心，已经隐隐渗出血。
    楼天宸看着那抹红印，不由怔忪起来。这抹红痕在他有些恍惚的意识里逐渐扩大，渐渐模糊地如同喷薄而出的血。
    那日，从楼云轩手中流出的血。
    他身子一颤，几乎双腿站不稳，心头大乱，血气上涌，不由得嗓间一甜，却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斜斜靠在盘着金龙的柱子上，闭上眼睛平复片刻，他差人召来了御医李逸。
    李逸长就一副一看就知道命犯桃花风流倜傥的脸，听闻城中能入他眼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已经被他调戏个遍了。
    楼天宸不得不说很佩服他的一点，便是无论他再怎么风流，却从来没有人对他有过怨言。
    而且风流倜傥的人，一般都不怕死。
    他看着李逸原本笑意盈盈的表情僵在脸上，又随着窗口那盏滴漏的减少，沉了下来。
    他难得皱起眉头，忧虑道：“皇上，微臣上次说过，您体内的毒根本就没有清，之后又受了内伤，本就很难调理了，只能让心绪平静慢慢恢复。若是您再这么胡闹下去转到了肺部，便是华佗再世也药石无惘了。”
    楼天宸倒像是毫不在意，情绪没什么起伏，只是摇摇头，道：“朕让你来，只是想知道王叔的伤怎么样了。”
    李逸愣了一会儿，看着楼天宸对自己身体满不在意的样子，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像是一会儿在火上烤，一会儿又在冷水里冰着，总是难受。靖王那边推脱伤势不来上朝，皇上这边连命都不在乎却还惦念着靖王……他夹在这两叔侄中间，左右难做。
    他心里计算着，靖王已经两个月没上朝了。
    “靖王手上的伤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风寒反反复复，一直好得不算彻底。”
    楼天宸点点头道：“你这几日到王叔那里去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从宫里拿。”
    他推脱了李逸的药，便去批折子了。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快熬不住了。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