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好汉的刀
    所有人都在盯着白衣少年与铁拳头，还有铁拳头怀中那已香消玉殒的美丽女子，他们已没有闲暇去看别的事物，若他们转过头，会发现堂子的东南角坐着一个带着斗笠，身着布衣的男人。
    他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谁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这本是堂子里最暗的一个角落，就连高烧的红烛也驱不散此地的幽暗，更何况此刻也没有谁会愿意转头过来看这一个落魄的男人。
    他当然也在喝酒。
    来江南好的男人大多都是来喝酒的。
    只不过他喝得是最便宜的酒，但就是这最便宜的酒也比路边那些破酒馆卖的酒要好上百倍千倍。
    别人喝酒要用杯子，但他喝酒却要用碗。
    杯子太小，浇不下他心中苦闷悲痛。
    一碗接着一碗，别人在看热闹的时候，他已经喝了六七碗，还不见停，直到白衣少年说出那句话，他才将手中的酒碗放下。
    他的右手很稳，很大，无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不会再脱手，但他的左手却消失了，只剩一截空荡荡的袖管随着身体摆动。
    他相信白衣少年是不会被铁拳头伤到一根汗毛的。
    所以他不急。
    他转头看向了他右手边的桌面上。
    那里放着一把刀。
    刀长二尺七寸，宽八寸，正是江湖上常见的大刀。
    这把刀已经跟了他整整十年。
    这十年间，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
    这是一把杀人的刀。
    这个一个杀人与被杀的江湖，所以他的刀从不曾钝过。
    因为每天都有人死在这把刀下。
    人的鲜血让这把刀变得又锋利又要命。
    一刀就能要人命。
    但他从未想过，有天这把刀会要了他自己兄弟的命。
    他伸手拿起这把刀，又站起了身，往堂子中央走去。
    他很快便要用到他这把刀。
    铁拳头看着怀中死去的女子，他实在是不愿相信白衣少年口中的话，但他又的不得不信。
    因为白衣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正确。
    女人本就像是水中的浮萍，谁也不知道她下一刻会在哪里。
    但他不愿意承认，所以他怒吼道：“不可能，她怎么会跟狄青麟走！她明明，明明应该和高大哥在一起，她怎么会走？”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白衣少年依旧在喝酒，依旧淡淡的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要走，又有谁能拦得住？”
    铁拳头说不出话来。
    他忽地发现他连欺骗自己都已做不到。
    白衣少年忽地话锋一转：“更何况，就算她自己不走，也有人要她跟着狄青麟走，至少，她还可以多活一段时日。”
    铁拳头立马便想到了一个人，但那个人据说已经死在了狄青麟的剑下，他这次来找狄青麟也是为给那人报仇，虽然白衣少年已经戳穿了他的伪装，但他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那人的兄弟。
    那个人呢？
    那个人得知了他和这个女人的事之后是否还会认他这个兄弟呢？
    他没有想过。
    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但他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居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淡淡的说了一句话，一句让他差点跳起来的话。
    “是我让她走的。”
    说话的人此刻已站到了铁拳头的身边，看见了铁拳头怀中抱着的女人，看见了堂子中那样又大又重的东西。
    那是一幅又大又宽的棺材，宽到除了那个女人，还可以让铁拳头这般的巨人也舒舒服服的躺进去，不会觉得有半分拥挤。
    只有死人才会进棺材。
    铁拳头忽地失手将那个女人摔进了棺材，整个人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煞白了脸，抖着声道：“你、你……”
    他看着铁拳头，淡淡道：“想不到你还认得我。”
    纵然他的脸被斗笠遮去了大半，纵然他已经跟往日截然不同，但他怎么忘得掉他这个人，光是听他的声音他就已经知道他是谁。
    铁拳头白着脸道：“你不是已经……”
    他忽地大笑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死了？”
    铁拳头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怔怔的看着他。
    他厉声道：“我是人是鬼，你怎么不自己睁大眼睛看看！”
    他忽地用手中刀柄往上一顶，头上的斗笠便飞了出去，露出他一张方正沧桑的脸，一双饱含怒火的双眼。
    铁拳头失声叫了出来：“啊！高大哥！”
    能被铁拳头叫做高大哥的只有一个人。
    好汉帮的帮主——高大刀，也是铁拳头过命的兄弟！
    高大刀没有死！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
    谁都知道好汉帮被狄青麟灭了帮，高大刀也死在狄青麟剑下。
    他怎么会没有死，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铁拳头心中想不通的问题。
    铁拳头的身子又是一颤，他的目光忽地死死的盯着高大刀左手上空荡荡的袖管，颤着声问：“高大哥，你、你的手……”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铁拳头的目光，嗤笑一声，道：“没有了一只手，总比没有了一条命要好。更何况，我还有一只能够拿刀的手。”
    铁拳头看着他的右手，也看见了他手中的刀。
    死在这把刀下的人比死在他拳头下的人要多了不少。
    像山一样的铁拳头此刻却不像大山一般难以撼动，不知为何，他甚至在轻轻发抖，压低了声音问：“你、你为什么要让她走？”
    到了此刻，他居然还在想那个女人的事。
    他不禁笑了，道：“因为一个女人要走，是谁也拦不住的，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铁拳头当然知道，就算他不让她走，她也一定会跟别人走。
    他看着惊慌失措的铁拳头，淡淡的说：“现在你岂非已经知道她为什么会躺在棺材里了？”
    铁拳头不敢相信的看着他：“难道、难道是你……”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忽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刀很快很利，死在这把刀下的人通常都不会太痛苦。”
    铁拳头当然知道这些事。
    他叹息一声，道：“不管她和你发生过什么，她终究是我的女人，所以我绝不会让她痛苦的死去。”
    铁拳头身子一抖，眼中充满了愤怒，但他的拳头却没有抬起来过。他沉声道：“高大哥，难道你已经忘了好汉帮兄弟们的仇了吗？”
    高大刀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怎么忘得了。”
    他怎么会忘得掉那天发生的事！
    雨。
    一场血雨。
    铁拳头恨恨道：“既然忘不了，那你怎么不为他们报仇！”
    高大刀忽地嗤笑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铁拳头问：“你笑什么？”
    他想不通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值得笑的。
    高大刀道：“你连狄青麟是谁都不知道，你要怎么报仇？”
    铁拳头忽地转身一指白衣少年，道：“我不知道，但他肯定知道。”
    高大刀的目光跟着铁拳头的手指望了过去，忽地摇了摇头，道：“你知不知道有一个人要你死。”
    铁拳头愣住：“谁？”
    江湖想杀他的人不少，他如何能一个一个数的出来。
    高大刀眼光闪动，似乎十分不愿意说出这个名字，但他又不得不说。
    他只说了短短三个字：“狄青麟。”
    狄青麟！
    又是狄青麟！
    铁拳头道：“你说狄青麟要我死？”
    高大刀道：“他不仅要你死，还要你舒舒服服的死，所以他选了三娘给你陪葬，又给你订做了一个让你能躺得舒服的棺材，还请和尚给你做了法事，你听，现在这丧乐都还没停下来。”
    门口吹打的声音一直没有听过，不仅没停，听在铁拳头耳里却比方才要大声很多，也要刺耳很多。
    铁拳头额头上忽地流下了冷汗，他忽地大声的说：“他为什么要我死！”
    高大刀道：“因为你要找他报仇。只要有人想杀他，他就一定要先杀了那个人。这就是狄青麟的做事风格。”
    铁拳头忽地问：“我找狄青麟报仇本是为了你，因为你是过命的兄弟。”
    高大刀道：“但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兄弟，我还没有蠢到认一个睡了自己女人的人做兄弟。”
    铁拳头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兄弟了？”
    高大刀道：“你已经不是了。”
    铁拳头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高大刀问：“你为什么要走？”
    铁拳头笑道：“因为我已经不是你高大刀的兄弟了，我来这江南好也不是为了你高大刀的死报仇，所以狄青麟应该也不会杀我。”
    这个方才口口声声说为了兄弟报仇的人转眼间竟变成了一个窝囊废！
    铁拳头已经从别人的眼中看出了鄙夷、不屑，但他不在乎。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而他比谁都珍惜自己这条命。
    女人没了可以再找，兄弟没了也没关系，但命没了却什么都做不成。
    所以比起做好汉，他宁愿做小人。
    好汉容易死，小人却不容易。
    高大刀的神色很平静，似乎对于铁拳头这一出闹剧没有半点气愤，他静静的道：“狄青麟确实不会杀你了，因为对他来说，一个懦夫没有半点危险。”
    铁拳头缓缓笑了。
    高大刀接着道：“但狄青麟不杀你，还有一个人却要杀你。”
    铁拳头神色一动，正想开口，高大刀却动了。
    他只动了他唯一剩下的一只手。
    手动，刀动。
    铁拳头只看见一阵刀光骤然亮起，朝他扑来，迫人眉睫，铁拳头也动了，他猛地朝前扑去，挥出了他的拳头。
    但他动，高大刀也动。
    高大刀虽然只有一只手，但那柄刀舞起来却没有半点迟疑，甚至比他拥有两只手时还要快，还要利。
    铁拳头的拳头没有碰到高大刀，但高大刀的刀却温柔的擦过了他的喉间，他只听得见高大刀说的一句话：“但我却要杀你！”
    他看着铁拳头，这个曾经他看做兄弟的人，柔声道：“所以，我也不会让你太痛苦，你就安心的去吧。”
    铁拳头的喉间喷出一阵血花，像棺材内女子身上穿的红衣一般，那么红，那么艳。
    他的身子缓缓朝后倒去，却没有倒在地上。
    因为高大刀已用他唯一的一只手接住了他。
    这个山一般的巨人竟然被他一只手接住，又被他用一只手挪进棺材，躺在了红衣女子的身旁。
    铁拳头也穿上了一身红衣。
    血染的红衣。
    高大刀静静站在棺材前看了两眼，又将掉落在堂子里的盖子找了回来，盖在棺材上。
    铁拳头终是躺进了棺材里。
    他终是做完了白衣少年要他做的那件事，但他却看不见白衣少年嘴边那一抹满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