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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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她找到你?”秦朗脸色发青,双手握成拳头迅速藏进裤兜里。舒儿第二次觉得眼前的人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秦朗,她从没见秦朗有过这样恨极了一个人的目光。
“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误会,我都知道她这是真心为你……”
“你知道什么?她说你就相信?你这么单纯,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舒儿很少面对生气的秦朗,也不随他动气,倒像观察什么有意思的现象一样笑着瞅他:“那么,花心思、花钱、还低声下气四处托人送给你,她是在算计你什么呢?她会要你什么代价?”
“没有!的确没有!”秦朗脸色憋得很难看。
舒儿不动声色取下背包拿药,心里却想到,秦朗说得也不错:在这第一次的见面中,余姐完全了左右着每一步的主动权,对话都被她掌控,对比之下,自己反应笨拙、思路迟钝,完全被她的节奏牵着走,显得十分稚嫩。
“给你。”舒儿拉出秦朗一只拳头,掰开,把两个小纸袋放在他手上。秦朗低头看见其中一个纸袋外面包的是说明书,瞪着舒儿问:“你看了说明书?”
“还没来得及。一拿到手,她就让我立刻送来给你了,我只瞥到了个分子式。”舒儿蹙眉,也瞪着秦朗:“你紧张什么?连说明书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体重要,还是争那口闲气重要?”
“不,你不知道,都是她害的,我……”
被舒儿一瞪,秦朗就泄气了,舒儿抓住机会抢白他:“你生病也是人家害的?再大的事也大不过你的健康啊,你生病起来有多吓人你自己不知道?再说,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情,这件事情上,绝对是你以小心眼,度君子之腹了。最后,不管你跟她有什么过节,这药不管我从哪里拿来,都算是我给你的,你到底认不认得好歹?”
“哈,没办法跟你争这个……”秦朗苦笑一下,也观察着舒儿,好像在估计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幸好你就要走了。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还说,尽量不要跟黄三打交道,他不是好人。黄三要你做什么了?”舒儿叹气,“你越是不让我知道,我越是担心。”
秦朗摇摇头,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我还能做什么?顶多就是个廉价劳动力,就当是校外实习而已,怎么也比不上那些念研究生的师兄师姐被导师剥削得狠。哈哈,哈哈……”
可他眼里的神情明明懊丧得厉害。舒儿不再说话,拉过他的手,替他把药放进背包:“走吧。”
一个下午时间耗得已经差不多了,晚上还有几个中学同学替舒儿进行的告别小聚会,舒儿跟妈妈打了个电话,就随秦朗到了他跟同学合租的地方,消磨晚饭前的这一点点时间。
秦朗和几个师兄合租了他们学院一套教师宿舍,三室一厅的老房子,连通阳台的客厅看来做了画室,东西乱得没地方立足。
秦朗丢下一句“随便坐”,踮着脚穿过重重障碍进了自己的房间,舒儿却刚进门口就碰倒了一副画架,画架刮倒了靠在墙上的一幅画,蒙住画的大块湿布滑下来,是一幅看上去像水面日出的油画半成品,舒儿扶起画架低头一看,本来应该简单得只有水和天的画面缤纷异常,所有事物都表现为光与影的状态,于是在手忙脚乱中低声称赞道:“哟!有那么点莫奈的意思了……”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评价。”一个男生懒洋洋地从沙发里坐起来,把舒儿吓了一跳。
那个布艺沙发老得颜色都掉了,上面堆满了类似于衣服的布,这男生刚才躺在那里,舒儿还以为他是那堆布的一部分呢。
“呃……不好意思,我撞翻了你的画架……”
男生看了一下,伸个懒腰站起来一边四处摸索着找什么一边问道:“那不是我的,是秦朗的。你也喜欢莫奈?”
“呃……听说每天都有人在伦敦NationalGalary里那幅《荷花池》下坐着什么都不干,只为了看它,买张票可以对着《荷花池》发上一天呆,我才没有那种觉悟呢,呵呵,什么好看我就喜欢什么,透纳和提香的画册我也有。”
“嗯,你更现实,很正确啊。”男生总算摸到了烟,点上一支,点点头:
“莫奈为什么画了上百幅荷花池?别信教材上说他是‘用许多相同主题的画作来实验色彩与光的完美表达’,还有人说因为他倾情于睡莲,都是放屁!穷画家到处都是,莫奈也要吃饭,人们喜欢荷花池,愿意出高价买,所以他就专画荷花池来卖,要多少有多少。”
舒儿笑着点头,低头想想要说什么,忍不住又笑起来,那男生也咧咧嘴,说:“很好笑吗?”
“不是,我和你的观点出奇的一致,我只是在笑,这才是我想象中油画系学生的对话,秦朗好像从来不谈这些……这些……艺术的话题。”
“唉,我不是油画系的,我现在念艺术理论,秦朗,他天分是有的,不过我觉得,不知道的人可能觉得秦朗更像体育系的,嘿嘿,嘿嘿……”
哦?舒儿一想秦朗平时的形象,的确有点像四肢发达的体育生,这下更是笑不可遏。
秦朗听到笑声探出头来:“孙川!闲谈莫论人非!”
“哎,你小子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在说你坏话?”
“出于我对你的了解!哼!”
秦朗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对舒儿说:“别理他,我们这就可以走了,他们给我发信息,说先去玩一会儿再吃饭。”
舒儿点点头,向那个男生问道:“你叫孙川?是秦朗的师兄吧?你好,我叫舒儿。”
孙川把烟头一扔,一只手在沾满各色颜料的裤子上擦了擦,做诚惶诚恐状微微弯着腰趋前来要跟舒儿握手:“你好,你一定就是那个让秦朗为你守身如玉情比金贞的青梅竹马了……”
“小孙子!”秦朗不等他说完,暴喝一声,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两个大男生顿时扭打在一起。
为什么每个认识秦朗的人看到自己时都这么认定……舒儿脸上带着未褪的笑看他们玩闹。这才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秦朗的大学生活,看上去似乎很正常,至少没有什么会让她联想起那些模糊的疑虑,她稍微放下了那么一点点心。
“……呸!为老不尊!”秦朗仗着身高优势把孙川推进一间房间罢手,甩开缠在身上的一件脏衣服,笑骂道:“特别是看见漂亮女孩子的时候!舒儿我们走。”
舒儿转身欲走,一个念头犹豫着绊住了她的步子:想更了解秦朗的生活,认识他身边的人是最好的办法……
正好孙川笑嘻嘻地朝她挥手说“拜拜”,舒儿当机立断,从身边的包包里撕下一张便笺纸,把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写上去,递给他:“这是我的邮箱,给我发邮件,交换下邮件地址。”
“干嘛?”秦朗站在门口皱眉问。
“呵呵,好知道你有什么劣迹,随时关注你啊……”舒儿朝孙川眨眨眼,笑眯眯地推着秦朗走了。
舒儿的记忆走到这里,就不愿意再继续下去,因为她讨厌自己在后来几天那样稀里糊涂的告别。
这是舒儿自己的特异功能,她的记忆会主动避开那些自己不愿意再想起的回忆,把那当作地上的一个大坑,跳过去往前走,都不再回头看。
就像父母离婚后最初的那几年的记忆,舒儿的童年:母亲整日憔悴的忙于工作,她被轮流寄养在舅舅家和姨妈家,经常在想要赖住妈妈不放的时候,却被母亲那没有神采的空洞目光吓得缩回双手。
其实舅舅和姨妈对小小舒儿都十分疼爱,后来表弟表妹出生,舒儿和他们一起玩耍,也不是不快乐的,但她就是再也回忆不起童年的情景。她知道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却无法唤回切身的记忆。
就像一个旁观者,知道某段时间内发生在某人身上的事情,除了漠然地说声“哦”,再也没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