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川在未央宫外跪到次日晨间，早朝的时候苍白着一张脸站在一边不发一言。卫临高声在堂上宣读了楚云信归国的旨意，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陛下！楚人狼子野心，不可姑息。楚君乃楚人心之所向，一朝回归，必成大患，望陛下收回成命！”
    一人说罢，又接连出列数人，皆持谏齐眉，连声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黎子擎面无表情的扫他们一眼，尔后将视线转向一旁静立的宋湛，淡淡道：“以宋卿看呢？”
    殿内一时静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宋湛，谁都知道，这位黎国如今的丞相曾位居楚国高位，深受楚君礼遇，若他敢流露出一丝维护旧主的意思，必将遭到群起而攻。
    而被矛头指向的宋湛更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神色不变，冲着百官温和一笑，尔后向着黎子擎微微躬身：“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大爱，理应恩临楚地，泽备苍生。”
    百官们脸色齐齐一变，涨红着脸，正欲出口反驳，却听宋湛继续道：“然楚君去国已久，国中事务繁忙，为免他过度操劳，还请陛下另择良臣，相去扶持。”
    一片默然。
    送楚君归国，却又安排黎臣驻守，这样一来，既安了楚地万民的心，又能时时楚国朝务掌握，还成全了黎子擎恩泽天下的美名，倒的确不失为一个两全法。
    却也有少数人心存顾虑。
    “陛下……宋相虽言之有理，然送楚君归国，鞭长莫及，若有异动，怕难及时应对。”
    黎子擎瞥了他一眼，淡淡问道：“那，依你之见呢？”
    那人想也不想的高声回道：“自然是维持现状。”
    御座上传来一声冷哼：“楚君滞留黎国已满一年，楚地百废待兴，若群龙无首，起了什么乱子，又该如何？”
    那人身子一抖，噤口不言。
    黎子擎端坐高处淡淡道：“既无良策，那便依宋卿所言。不过，这人选嘛~”他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满殿文武，心中不由冷笑：“兹事体大，众卿皆可自荐。”言罢，甩甩袖子，走下御座。
    众人看着他出了议政殿，不由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围在宋湛身边。
    宋湛含笑立于中央，神色自若，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丞相大人，可有中意人选？”
    “丞相大人，依陛下所言，若无人自荐又当如何？”
    “丞相大人……”
    一阵劲风吹过，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讶然转身，却见少年将军大步离去的背影。绛色披风在晨光中飘然起落，像一棵迎风摇曳的树，虽根基不稳，却也茁壮而立。
    众人眼睛一亮。
    宋湛低低一笑，适时开口：“诸位大人，天色尚早，不若各自回家歇息片刻，兴许一觉醒来，陛下已有中意人选？”
    众人心中一动，望向他的目光已少了先前的芥蒂，多少几分赞赏。
    而早早离开的叶川并不知道自己已遭人‘算计’，他只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宫中四处晃悠，最后不知怎的晃到了长乐宫。看着高悬在上的长乐宫门匾，三个鎏金大字，遒劲有力，他眼睛一亮，本来迟疑的步伐变得沉稳有力。
    连真尚未起身，听到素心有殿外说叶川求见，想了想，让人在榻前支起一道屏风，然后叫素心去请。
    叶川进来后一见，脸突然涨红，头也不敢抬的施完礼，木桩子似的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隔着屏风连真并未看见他的异样，倚在榻边缓缓开口：“你是为容闳的事而来么？”
    屏风那头传来叶川闷闷的一声：“嗯。”
    连真想象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由轻轻一笑。
    叶川听见，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屏风上曲颈优长的鹤正冲他无声鸣唱，他身子一僵，低声道：“夫人若有不便，叶川稍后再来也是一样。”说着，便要转身。
    “等等！”榻上的连真轻喝一声，有些奇怪月前还稚气未褪的少年突然变得如此守礼，叹了一声，缓了语气开口：“你既然求到我这里，总不好叫你空手而归。”
    叶川眼睛亮了亮，没有说话。
    连真喊素心进去，不多时素心捧着一个盒子出来。
    叶川伸手接过，打开一看，不由楞住。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水胆玛瑙极是难得，将来你有了中意的姑娘，便将它送予她，总好过留在长乐宫里蒙尘。”顿了顿，又道：“容闳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会同陛下说的。”
    少年眼神微动，百般情绪漾在琉璃样的眸子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荡得层层涟漪，又归于平静。
    他将盒子盖起，递还给素心：“送给夫人的东西怎么好收回？不过是个小玩意，留给夫人赏玩。容闳的事若夫人能力所及也便罢了，若有不便，也没什么。”
    连真听着他处于变声期的低哑嗓音，微微笑道：“叶川，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果然十分有理。”
    叶川听出她话里的戏谑，神色有些讪讪。
    连真看看沙漏，估摸着黎子擎快来了，也不再逗他，稍稍嘱咐了几句，便令他退下。
    果不出连真所料，叶川走后不久，黎子擎便施施然进来。见床上立着屏风，不由问道：“谁来过了？”
    连真披衣下榻，曼声回道：“是叶川。他前脚刚走，你后脚便蹋了进来，做什么装得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黎子擎挑眉笑笑，面不改色道：“我在书房议事，确然什么也不知道。”
    连真翻翻眼睛不去理他。
    黎子擎眼角瞥见她空无一物的手腕，心中微动，忽然开口：“我决定放楚云信回国。叶川随行。”
    连真的脚步一顿，抬眼望他，微有疑惑：“你放得下心？”
    黎子擎观她神色平静，并不似刻意压抑，嘴角笑意渐浓，凤眸也弯了起来：“有什么不放心的？终有一日让要让他回去，趁他还有些价值，早早为我所用。总好过他威信全无，还要我费心防御其他人的居心叵测。”
    连真默然。片刻后忽道：“我说的不是他。”
    黎子擎一楞：“不是他？难不成你是说叶川？”
    连真斟酌良久，终是开口：“我总觉得叶川好像在哪里见过……许是我想多了，但万一呢？”她沉思良久，抬眼看他：“……我是说万一……他是……那么，你怎么办？”
    蹙起的眉峰渐渐展开，黎子擎望着这样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的连真，心中泛起阵阵柔软：“真儿……你能这样说，我很欢喜。”
    连真一呆，望见他一脸深情的笑，颊边浮起淡淡红晕，然后别扭的转开脸，微有恼意的跺了跺脚：“我在跟你说正经的。”
    黎子擎含笑忘她，一脸正色地开口：“我是在说正经啊！”
    连真瞪他一眼，黎子擎呵呵一笑，轻拍她的肩，柔声道：“我知道，真儿，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叶川是我一手提拔的，即使是有问题，可眼下朝中无人，只有他最合适。”
    事关朝中大势，连真不便开口，她闭上眼睛偎在黎子擎怀里，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想再见他一面。”
    话一出口，便觉得身前人肢体一僵。
    连真动了动身子，更紧的将自己贴进他，用自己的柔顺来软化他的僵硬，过了良久，等到他的怀抱终于又变得温软时，她柔声开口：“你说的，人生最苦莫过于看不透，舍不得，输不起，放不下。我和他之前总要有个了结。”
    不知过了多久，在连真以为黎子擎再不会开口的时候，头顶传来他略带凉意的回答：“好。”
    只这一个字，婉转回旋似重逾千金。
    连真听后，眉眼弯弯，缓缓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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