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黎子擎出现在未央宫西殿。
    连真命人加了副碗筷，见他自进殿后笑意不减，不由奇道：“陛下因何事开怀？”
    黎子擎目光深深的注视她，半响，叹道：“难得与夫人同桌而食，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连真布菜的手微微一顿，浅笑看他：“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黎王子擎竟也有这样小儿女的心思。”
    黎子擎眸光流转，似笑非笑的望过来：“夫人眼里，孤是什么样的人？”
    连真在他满是期待的目光中坦然摇头。
    黎子擎见状，板起脸，不悦。
    连真朱唇微抿，默默的拿起银箸，挑开桌上一道五香小排，然后将小排放进黎子擎碗中。
    “这道菜在楚地另有一个名字。”
    黎子擎眸光微动，缓缓夹起，挑眉道：“哦？是什么？”
    连真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微垂蛾首，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楚人称它做骨肉相连。”
    她未施脂粉的小脸上浮起清浅笑意，像是水墨丹青中漫步而出的淡淡浅影，那精致五官，那明媚容颜，那灵动笑靥，无一处不是美好，无一处不是风情。
    黎子擎的呼吸一窒。
    只因这样的美好，太过极致，所以感觉显得不大真实。
    然而当他慢慢伸出手，却又触手可及。
    连真将自己的手从他的紧握中抽出，而后缓缓同他十指相扣。
    “这叫相思扣。”连真抬眸定定望他，“楚地流传，这样牵手的男女，会得上天护佑，白首不相离。”
    黎子擎身子一震，突然紧紧将她揽在身前。
    连真柔顺的伏在他的胸口，听他霸道又温柔的在耳边响起：“不要那么没出息，白首不相离算什么，我要你永世相随。”
    连真闭上眼，一滴水泽自眼角缓缓溢出。
    她斩断了自己的过往，只愿能求得他此生不负。
    他为情字煎熬，步步攻心，情愿为她画地为牢。
    儿女情长，相思难料。
    他们谁也没能料到，在彼此准备交付所有的时候，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大周元康十七年，冬月。
    沉寂了大半年的黎宫内苑传出了惊人喜讯，居于竹息苑的曲夫人身怀有孕。这是黎子擎继黎王位后得的第一个孩子，因此被格外看重。
    黎子擎下令设宴庆祝，并赐曲夫人封号‘息’，意欲子嗣绵延，惠泽后人。
    息夫人跪坐在接完旨后，抚着微显月份的身子缓缓站起。
    黎子擎见状大手一伸将之揽在怀里，她满面娇羞的将身子埋进黎子擎的怀里，在众人齐声恭贺时，眼光挑衅的望向连真。
    连真端坐在案，面容沉静。她身侧的悦月儿却蔑然一笑，在连真不解的目光中，素手轻扬，将一杯清酒撒在地上。
    望见她的功作，息夫人目光刹那间似要喷出火来。
    悦月儿冷笑嗤道：“机尽算尽，到头来可别只是一场空欢喜。”
    连真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的将手置于小腹。然后慢慢的闭上眼，不去看这玉堂金马，风月人间。
    宴到尾声，内司领着书史前来请示，黎子擎的目光不动声色移向悦月儿身侧，却见那里空空如也，连真不知何时早已离开。
    他心里一堵，见息夫人眼波盈盈望过来，便淡然吩咐：“便歇在息夫人处罢！”
    而提前离席的连真，没有回客居多日的未宫央，也没有回奢华富丽的长乐宫，而是回到空置许久的梨香苑。
    冬日里，梨香苑内并无梨香，能看到的只有光秃丑陋的枝干。
    素心推开门，连真脚步极轻，不想惊动他人，却仍被起夜的小宫女意外撞见。
    那宫女扎着寻常的宫女发髻，身材瘦小，隐隐带着几分熟悉。
    “小慧？”连真疑惑问道。
    小慧揉着朦胧睡眼走近几步，就着清冷月光看清她的模样，不由一惊：“夫人！”
    连真又是惊讶又是欢喜：“原来你们竟一直在这里。”
    小慧眼圈一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就那么直直跪着。
    连真一边叫素心将她扶起，一边无奈道：“你知我素日里最不在意这些东西。快些起身，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消失了几个月的人，在这样一个冬夜里安然无恙的出现在眼前，沉静如连真也不禁面有动容。
    原来秋日里的一阵飓风卷走那些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他怒极而发的告警。
    他深知，以她的性子，断不愿沾染无辜鲜血。
    所以，这向来狠厉嗜杀的君王，甘愿放下自己的屠刀。
    也许悦月儿是对的。
    他给了他所能给予的所有。
    但是就在今夜，他的一位如夫人有孕，将在不久后产下一个有他血脉的儿子或者女儿。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命中注定的，他做不成那个与她比翼齐飞的平凡男子。而她，许也无法做到，与他人共侍一夫。
    她在梨香苑内待了整晚，次日回到未央宫，却见跪了满地的宫人侍从。众人见她回来，皆是面色一喜，齐齐伏首道：“夫人万安。”
    连真微微一楞，吩咐她们起身。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动。
    她心中微动，一抬眼果见着卫临手持拂尘，疾步而来。
    卫临叹着气，低声在她耳边交代几句，便领着众人离开。
    连真将披风解下交予素心，理了理额发上淡白的晨霜，独自一人缓步进殿。
    脚步声响在西殿长廊，她走得其实极慢极轻，只因四周无人，所以显得格外清晰。
    长廊尽头的朱红圆柱旁，一人目视虚空，斜倚而立，身形伟岸，气质风流。
    她的脚步微顿，他的目光突然望来，凤眸中蕴含万千，终化作唇边一缕微笑，对她静静绽放。
    “夫人一夜未归，叫孤好等。”
    连真眼光瞥见烛台上积流的腊泪，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只得涩然一笑：“许是我拥有太多，连老天都看不顺眼。”
    黎子擎心中一紧，忙疾步走向她，沉声道：“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连真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该抛下息夫人来此……她……她毕竟是你孩子的母亲。”
    黎子擎将她微颤的身子揽在胸前，凤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闪过一道冷光。
    “真儿……有些事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复杂。曲氏权势渐盛，又心怀不轨，我断不能容。”
    话音一落，便觉连真的身子一僵，他似想到什么，脸色蓦地的变，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她厉声打断。
    “你想怎样？要杀了她吗？是因为忌惮她母族？还是……”她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
    黎子擎神色渐冷，一字一顿的开口：“我说过……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她再一次的打断他，却没了方才的厉色，只像个孩子般无助又惊惶：“到底是为什么？是什么原因……非要你去伤害一个怀有你子嗣的女人……”
    黎子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望着这个神色凄婉的女人：“你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楚云信吗？是因为他曾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吗？！”
    连真忽然怔住：“……你一直都在介意……一直都没有放下……是不是？”
    黎子擎一楞，转过脸去没有回话。
    连真见状，眼中最后一道光渐渐熄灭。她踉跄着退后几步，然后转身奔出了未央宫。
    她身后的黎子擎手张了张，却又落下。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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