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如梦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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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614年,明朝万历四十二年,甲寅年,十二月寒冬。浙江,湖州府,德清县,史家庄。那一晚,雪下得很大,天气很冷,可是他感到很热,热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家四处都是火,熊熊的大火,把半片天都照亮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大火,冲天眩目。他在惊慌和混乱中,把她推进地窖,叫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听见任何声音,都不可以出来。他原以为他就这样和亲人们一样在大火中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他这条命连老天爷都不要,把命丢回来给他,大雪终究是扑灭了大火救了他一命。原本,他有疼爱他的父母,有平静安乐的生活,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沦为孤儿。那一年,他13岁,她11岁。
1614年,万历四十二年,五月。福建,福州。商民奋起反抗多年横行不法的税监,百余人被杀伤,又遭施放火箭,民居烧毁无数。那一年,她11岁。
两年后,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深夜,没有月亮的院落显得异常幽暗,半支不明不灭的烛火映射在灶台的墙上。忽然两声连续的惨叫划破漆黑的死寂,被打翻的蜡烛火焰引燃了柴火。未几,一个大姑娘拉着一个小女孩从厨房夺门而出,一拐两弯,直冲到大宅后门,拉开门环便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少时候,已然到了郊外义庄,姐姐叫她在这里静悄悄的藏避,稍等便回,可是,她一直等到天明,姐姐也没有再回来。那一年,她13岁。
1614年,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南直隶,扬州府,泰兴县。是年乡下遭逢水患,他的父母因此故去,他无依无靠流落他乡,随南下船只展转到了福州,被税监收留在府中,投入其门下为徒。那一年,他12岁。
正文
1627年,大明天启七年十一月。北京城东缉事厂,园中松柏梧杨林立两旁,所植的几株古梅间杂其间,花开如玉,苔须垂于枝间,长约数寸至尺余,横斜疏瘦颇有雅韵,暗香芬芳含蓄。
一阵西风吹过,如叹息般穿过园中,惊动了原本沉寂的树木枝桠,几片落叶随风而降,稀疏的散落于空中,摇摇荡荡地翩然飞着,掠过园内石阶衰草,飘向鳞次栉比的灰瓦房墙。景园之中,堂边石桥亭内,一抹青色的颀长身影站立于桥上,怆然仰首望向云霞所蔽的辽阔苍穹,轻声说道:“爹,杀你的那个人曾经是这里的主人,现在这里的主人,是我。”
天色已暮,残阳如血,他一人形单影只,映着这萧索的天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落寞,他长身玉立,气宇轩昂,但目中却是少见的苍凉之意,怅然若失的神态呈现于俊逸的面庞。
忽闻啸鸣一声,划破万千沉寂,不知何处飞来的一只苍鹰,展翅回旋于天际,他的眼光随之翱翔,信步走到亭廊边,踏于前阶上,看着空旷的前方,脸上透出几分不屑,傲然说道:“紫禁城红墙碧瓦,别以为真的是天上人间,别无烦忧,帝王之家不过寻常人家,我凌云冲对你的位子没有兴趣。若我不是身中不治之毒,你会那么放心让我掌管神机营吗?纵然我想离开,你也不会放我走的,不是吗?”言罢放声大笑,笑声中透着一丝苦涩,笑得坦然,笑得孤独,笑得苍凉……
笑着笑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起来,身上流布起如虹的气韵,当下脚步轻移,飞跃而起,挥手一扬,摘下一枝树条,而后轻盈着地,带着冷寂的铿然,懒洋洋的提起树条,有如喝醉酒的模样,突然右手腕陡振,接连劈出三下,快如闪电,嗤嗤有声,恍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劈刺,每一砍削,无不既准且狠,倏忽之间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十招似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带着豪情万丈自在的挥洒而出。
他以枝当剑,肆意舞动,脑子里浮现起方才在御书房的一幕……
天启七年十一月,北京紫禁城,御书房。登基三月余的新帝崇祯朱由检正在召见新任东厂督主凌云冲。如今坐在龙椅上俊眼威严霸气天成的那个人,已不再是当初的信王,那是皇帝,他的王者霸气不可侵犯,他在金碧辉煌却空空荡荡的地方呆了太久,呆得他已经习惯了孤单,于是他便在那样的高处凛凛然成长了,他一步步逆风走来,在各种力量汹涌的波涛中凶险难料,波澜壮阔却赢得理所当然,一点一点将天下收入自己囊中,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惯用权术的帝王,驾驭在各种力量之上掌控一切,最终执掌天下权鼎在手的人,是他,崇祯,山河万里,是吾家天下。
只是,他的心地还是保持了一定的仁慈,即便作为一个帝王,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想留用凌云冲,却也是因为凌云冲将死,而令他不用疑心。凌云冲心里明白,扳倒天启时代横行乱政的魏忠贤,他这个立下汗马功劳的暗桩不被当作东厂余孽灭口都是万幸了,他的身份不可能得到朝廷大臣们的承认和接受,也不可能封候拜相,朱由检就算提拔他到最高地位,也只可能是东厂督公这个位子,朱由检需要找一个信得过、又有能力统御东厂的人,这个除了他,谁也顶不起来。
神机营是京畿禁卫军,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主管操练火器,专门掌管火器的特殊营编,是精锐中的精锐部队,营中兵士是从军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神机营和东厂、锦衣卫一样直接听命于皇帝,受皇帝直属管辖。当初这些重要职位都有魏忠贤安插的爪牙,朱由检罢免和撤换了那些阉党残余,不曾想听臣下推荐换上的人手却是虚有其表全不中用,他准备将一些人撤职降职,另觅能人。
朱由检凝目瞧了凌云冲一会儿,惊异道:“那你不是只有这百日之命?”凌云冲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淡然道:“不错。”
朱由检感叹道:“没想到毒性竟如此之烈,就算最好的情况也会失忆失明。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吗?”凌云冲淡淡一笑,道:“在意又有何用?”朱由检似乎有点关心,问道:“有没有找御医看过?或许还有其它方法呢?”
凌云冲反问道:“难道皇上认为宫中还有比无可医术更好更高明的大夫吗?连无可也没有办法解的毒,难道那些御医能行吗?皇上不用为我费心,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
朱由检闻言用欣赏佩服的目光打量着他,赞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好男儿大丈夫本色。”口气一转,又道:“可是你就这么死了,朕真是有点舍不得。”
凌云冲一奇,问道:“皇上此话何意?”朱由检道:“目前神机营提督一职悬空,督造火器操练禁军都需要有人监管。朕决定由你来担任。待会儿朕就拟诏下旨,明天你便到此奉旨领命,及时到神机营去任职吧。”
凌云冲一脸的不可置信,一言还未发,朱由检又道:“朕看过孙承宗传来的你的送卷资料,你是他派遣进东厂的秘侦,改名换姓忍辱负重。你本籍贯浙江,是湖州府人士,家在德清县史家庄。你妹妹张无可原名史无双,她的父亲史孟麟是万历朝内阁大学士。当年高寀作伪证,和魏忠贤勾结诬陷史大学士通倭,以至他含冤枉死。你原名史可鉴,你的父亲史孟麒是史家村村长。当年魏忠贤暗遣许显纯,假圣旨之名,以平息祸乱为由,放火烧毁了史家村,以至你家惨遭灭门。这些陈年旧案,朕会派人调查核实,为你们史家正名昭雪。你和你妹妹今后就可以恢复你们本来的姓氏名字。”
凌云冲道:“多谢皇上为臣思虑,臣万分感激。只是臣这名字都叫了这么多年了,早已经习惯了,也不必再改回去了。名字也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史可鉴凌云冲都是我,我依然是我。”
朱由检笑道:“说得好!史可鉴也好凌云冲也罢,只是际遇不同,你就是你,不论走过多少风浪闯过多少凶险,你还是你。对吗?”凌云冲微微一笑。
想到此处,凌云冲停下了舞动,随手扔掉枝条,拿出怀中的那瓶‘醉心引魂丹’怔怔的瞧了半晌,耳旁回响起妹妹无可的话音……
“哥哥,你不要自责,谁让我们是兄妹呢,哪有累不累及一说,纵然为你灰飞烟灭,我也心甘情愿。”
“无可,哥哥就算为你粉身碎骨,也义无返顾亦所甘愿。你不要害怕不要伤悲,我答应过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带你回我们家乡,我就一定会做到。你相信我。”
他曾对妹妹无可这样许诺,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那一天么。他抬首循着树木间透出的斜阳光线望去,仿佛看到当年江南光影中的美好画面隐约重现:想起在杏花烟雨中漫步,想起在湖上泛舟采莲藕,想起小桥流水青砖瓦,想起陌上飞花观落红,想起很多很多,再也不理江湖恩怨朝廷诡谲,再也不用与虎谋皮与狼共舞,那是何等逍遥自在?江南的小桥流水,江南的古道青砖,江南故园的一切,那段记录了当初平静生活和安乐无忧状态的生命在心底徐徐涌动出来……
无可曾跟他说:“隐藏在黑暗里的陷阱并不可怕,可怕得是,陷阱是流动的。我只是觉得京城这片旋涡犹如流动的陷阱,很险恶很可怕,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没有任何人是值得我们信任的。”
他曾提点无可说:“密侦的命运其实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孤苦无依身不由己的棋子,但我偏不愿意遵循这样的安排,偏要活出自己的色彩,你要记住,你就是你,不要受任何人摆布,你是为自己而活,你要好好活下去,活自己的命,走自己的路。”
仿佛命不长久之时,回忆也就特别多,这些年来,他无畏的在风口浪尖闯荡,生离死别过,漂泊无定过,醉卧龙潭过,叱咤风云过,能得知己过,可还有憾?
不经意间,心底里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不,我不要你不得好死,你若背叛我,我就不得好死。”这个除了唯一亲人无可妹妹之外,他牵挂不已的那个她,飘然涌入脑海,这话好似魔咒一般,每每想起,他不由得心颤。
前路渺茫,生死难料,他想爱而不敢靠近,初时,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她的灵魂里来去自如,但他没有想到她是如此义无返顾,一念执着,一往情深,他解开了她的心结,她陷入了情潮的旋涡。
他问:“为什么要说这样残忍的话苛刻自己?”她说:“如果错看错信了谁人,只能怪自己有目无睹有眼无珠,如果心甘情愿被喜欢的人骗,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每当回想起她这话,他就心生莫大爱怜,“青阳,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更绝不会让你因我而死。”
她就像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梦,渴望拥有却又不能触碰。而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看淡生死,无惧生死,可他却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才能让她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她好好活下去,哪怕是骗。
凌乱思绪缕缕飘飞,一时间他想到他的那个老朋友,“凌兄,我有幸认识你这个朋友,咱们一见如故,那片竹林也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他说:“对,咱们兄弟俩是总角之交,年少时就情投意合,情深意重。”
“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这是我们的约定。”
“像我这么守信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忘却。”
他越想越黯然,渐渐觉有几分酸涩,喃喃说道:“正安,我还得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去接近一个比魏忠贤更老奸巨滑的毒蛇。只怕这趟过后,你我兄弟真正反目,又或者兄弟自己先走一步,朝廷动荡,你自己保重。”
他不怕死亡,就怕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热血空流,从来都是他一个人在承受,直至一朝幻灭,那便比死亡更觉苍凉无奈。他的任务都是在与形形色|色的人玩心计中渡过的,透析别人内心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要他正视某个人的眼神、注意某个人的说话语气,留心某个人的小动作,他就能准确地判断出此人所思所想,意欲何为,也许有人会以为这种能力如有神助,是祈求不来的好事,何其幸也。
可是换个角度来看就会发现,上天给了他一个多么残酷的能力,就好象给你可以预知未来,回望过去的本事,却不给你改变这一切的能力,所谓凡是我们能限制的,我们就称之为能力;凡是能限制我们的,我们就称之为命运。他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从来没有失望,也没有放弃,他从来没有认输,也不愿意认输,哪怕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哪怕在梦中解脱清醒的苦,哪怕流浪在灯火阑珊处,只是心中默默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