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丹青难貌是长冬  第二章:庆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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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寰几经秋,都把韶光与〕第二章:庆忌[一修]
    苏庆忌是太子。
    他的母后是顾春城,顾丞相的妹妹。所以他的后台挺硬的,有后宫之主还有群臣之首撑腰,他这个太子当的是平平稳稳。
    庆忌生在太平盛世。他的父皇元帝,是个难得一见的明智君主,将一整个苏氏王朝治理得繁荣昌盛。
    庆忌一岁的时候,他的父皇登了基,母后封了后。他唯一的皇叔,被父皇赐了苏氏王朝最南端的南疆,封了芜王。
    庆忌两岁的时候,又多了个弟弟,同父同母,叫贪无。庆忌很宠这个弟弟,基本上他要什么,庆忌就给他什么。贪无也很粘他,次次要去哪儿都要先问太子哥哥有没有去,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等着太子哥哥来了一起吃。
    庆忌三岁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三岁的庆忌,根据苏氏王朝的制度,是要测命的。京师郊外的万佛寺住持通惠大师,当年为元帝测命,现在也为庆忌做同样的事情。
    庆忌当时年纪小,很多测命繁复的细节他都记不清,只记得一片交织的朱红和明黄。他记得,当年通惠大师低垂的、略带怜悯的眉眼,他轻声说:“太子殿下福厚,命却太薄。”
    一旁的皇后画着精致的妆容,眼角有粒血红的泪痣,她有点儿着急地说:“大师此话怎讲?”
    通惠大师合掌,念了一声佛号,才说:“太子殿下,是夙世孤鸠的命。今生若未遇见命定之人的话,一生平和安乐没有风波。但若遇见了……”通惠大师顿了顿,像是不忍继续。皇后催了催他,他才叹了口气说:“但若遇见了,今生坎坷崎岖无计回避。”
    皇后像是被人抽去了所有力气,画得精致的眉毛搭了下来,没了先前的意气。
    同样坐在上座的元帝,点了点头,说了声“赏”,就将通惠大师送回了万佛寺。通惠大师临走之前,摸了摸他的头,说了一句庆忌记了一生的话:
    “前世孽缘,今生渡劫,后世相错,无计回避。”
    小小的庆忌,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无计回避”四个字的时候,眼睛一酸,就滚出来了两粒金豆。通惠大师看他哭了,又看到他眼神无比澄澈,隐隐还有对自己莫名流泪的疑惑,通惠大师又再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他再看不下去也没有帮忙的办法。是劫是缘,是苦痛是挣扎,都是庆忌的命。前世种了孽因,今世结的苦果,还要在下一世含了笑吞下去。而他通惠大师,除了袖手旁观,别无他法。
    命这东西,当真,无计回避。
    同年,也是庆忌三岁的时候,他唯一的皇叔芜王自己请缨边疆,去了阜南。阜南是苏氏王朝跟羌夏接壤的地方,听说闹得厉害。芜王就自己请缨去了,他这一去,就是两年。这两年里,元帝瘦了一圈。庆忌也常常看到母后在院子里偷偷抹眼泪,见他在看还让他不准告诉父皇。那是庆忌还以为,母后是在担心父皇,所以也很乖的没有说。
    庆忌长大一点,四岁的时候,因为一首诗而将太子聪慧的名声传遍了苏氏王朝。是很简单的一首诗,没有什么韵仄,也没有什么格式,完全就是即兴一首:
    “深红浅白尽春光,浓青淡翠倾夏色。
    秋心渐老,邀流霞共酎。
    天河垂地,碎清冬菡声。
    孤烟袅寒碧,残叶舞愁红。
    人寰几经秋,都把韶光与。”
    明明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诗,却偏偏把庆忌传成了上天入地都难遇的神童。大概也是因为他名声太过了吧,招了人嫉妒,被人下了毒,差点儿丢了命。他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才被宫里的各种奇珍宝药给把命留住了。
    同时,正怀着苏氏王朝三皇子的皇后,因为担心庆忌而身体欠康,导致早产,险些丧了命。而庆忌的三皇弟满空,也是早产,所以身体一直不好。
    庆忌中了次毒,可恶的是没有一个太医知道庆忌中了什么毒,更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元帝手下的暗探找回来的证据,样样都指向他的亲弟,芜王。元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让人跟芜王带了句话:“好自为之”,之后也没有什么惩罚芜王的举动。元帝就这样放过了他。
    但庆忌还是活得好好的。他五岁的时候,二皇弟贪无三岁,也到了该测命的年纪。贪无非要庆忌陪着他,元帝和皇后依旧准了。贪无的命也不好,通惠大师说说:“二殿下是早夭的命格。就算冲破了早夭这个劫,今生的运途也同样坎坷。二殿下命带桃花,命里注定桃花多多,但却无缘与心上人相守。一生大起大落,一朝蛟龙一朝泥虫。”
    庆忌在一旁听得心疼,却看到自己父皇母后两人都是一脸淡漠的样子。庆忌觉得有点儿不妥,明明他和贪无都是母妃亲生的孩子,为什么母后一听到自己命途坎坷就是一脸着急担心的模样,而听到贪无命格崎岖就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贪无却还是一脸天真无邪,看着庆忌喊“太子哥哥”。庆忌多看了他母妃两眼,皇后见他盯着自己,回了他一个笑,却在看见向自己走来的贪无时变成一脸漠然。庆忌年小,隐隐觉得自己母妃好像不喜欢二皇弟一样,但是为什么呢?
    庆忌不知道答案。
    同样是庆忌五岁的那年,母妃突然削发为尼,说是要给他们三兄弟的后半生祈福。也是同年,庆忌晚上从母妃那儿很晚回来,路经御花园,却见里面一人也无,就只有他父皇一人在临风亭里对月独酌。庆忌远远地看了一眼,本来说要上去请安的,一旁的追风却制止了他。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了元帝在轻声念着谁的名字,隔得太远,庆忌没有听清。追风拉着庆忌往反方向走,庆忌边走边回头看了仍在月光下的元帝,却好像看到了他眼底脸上明亮的两道水迹。庆忌有点儿惊异,父皇会哭?!
    但他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告诉自己说是看花了眼。那时年纪小,本来记忆就模糊,所以庆忌也一直以为是自己把现实和梦境搞昏了,没有多想。
    三皇弟满空三岁的时候,元帝病了。像三年前的庆忌一样,元帝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过来。远在阜南戍边的芜王,听到元帝突然病重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连夜赶路累死了无数匹千里良驹才到了京师,却在听见元帝病愈的消息后一面不见,又打马回了阜南。
    庆忌虽小,好歹也是在那种钩心斗角的环境里长大的,知道他父皇和皇叔的关系有内情,从此就多留了个心眼。每日庆忌也会去给自己的母后请安,偶尔会撞见她双手死死地攥着一根木簪,青灯古佛在一片清静里哭得声嘶力竭。
    庆忌问她怎么了,她抱着小小的他,紧得像是他是她的生命来源。顾春城很少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母后要赎罪啊,要赎罪啊……赎罪……”
    庆忌不知道他母后曾经做了什么,让如今的她后悔成了这个样子。他问过,而顾春城只是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说:“你会知道的。”
    是的,庆忌会知道的,所有的罪孽牺牲与委屈、所有的深情不悔与憎恨,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只是知道的时候,怎么都晚了呢。
    时间还是一点一点往前挪,庆忌八岁那年,芜王请求回京常驻,元帝准了,在揽月街头给芜王修了住所。也是这几年,元帝老得特别快;才二十多岁、还不到而立之年的元帝,竟然就斑白了两鬓,眼里也尽是风霜。也听说,芜王和羌夏王私交甚密,边疆阜南成了商贸大城,端是一番繁华景象。
    芜王一回来,就像在示意他的意图一样,庆忌太子的位子坐得有点儿不稳了。芜王拉拢了很多朝中的大臣;毕竟是在沙场上舔过血的汉子,又将几百年来没有安稳过的羌夏给抚顺了,朝中许多大臣都喜欢芜王多过什么血腥都没有见过的太子庆忌。
    庆忌年小,做事难免有点儿欠缺考虑,性子又急,看着朝堂上原本支持他的臣子大部分有了犹豫,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再说了,他忍了芜王几年,再忍他就不是太子庆忌了,直接把太子位置给芜王得了。就算他母妃劝了他一遍又一遍,说什么:“忌儿,你跟谁争那位子母后都没有意见,但留意……芜王他不行。你跟谁争都好,只有他不行。”庆忌问她为什么,她只是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默默落泪,一直看着、口里念着“造孽啊”,直到庆忌离开。
    即将十一岁的庆忌,一身热血,满满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干了件他最后后悔了一生的事。他为了削薄芜王势力,挑了朝尚书一家;他捏造了莫须有的罪名,抄了朝家九族。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应了那句“人在做,天在看”的俗话,庆忌最最疼爱的二皇弟贪无,同日也失踪了。庆忌精神萎靡,追风就提议说上街去走走。庆忌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心,好像看到了满手洗不去的血腥,木然地点了点头。
    哪想就是这么一点头,今后的命盘被统统推翻,写上了“不得善终”这么四个大字。
    后来的庆忌和东方,各自在各自的命运里沉浮挣扎,偶尔还会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埋怨在那个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冬日里,那个有着一双明如星辰黑若点漆眸子的东方,与那个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庆忌,怎么偏偏就选择要在那个错误的时间相遇。
    或,如果他不是庆忌,他不是东方,会不会就能有个不同的结局。
    可,命运就是这样的东西。不论你愿,或是不愿,它都推着你往前走,走到悬崖边上,再笑着将你一把推下去。笑叹一句:“傻瓜啊。”
    命格注定了,不得善终啊。
    无计回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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