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却注定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天狐和小水因为清姿那无意识的一击是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所伤，不免伤重。
    珞川虽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夜之间解决这由上古先天之神造成的伤。只能给二人服些丹药，慢慢调养。
    依桃花族人的意思，是要婳妡次日就随他们启程回桃花族，面对着这样仓促而至，又如此咄咄逼人的婚嫁，竟是一点容人喘息的余地也无。
    因为一回去就要马上上李家的花轿，这次桃花族长连族中资深的老人和一应行头都带齐了。
    今晚拉着婳妡过去量了身，匆忙用法术做出九重嫁衣。
    婳妡虽不在意这些个行头，只是在看到成品时仍是忍不住一怔。虽然来不及去人家取上好的绫罗绸缎，但妖族千山的丝亦是上品。
    辅之以李家小子的定亲之物采星流苏当真是采得众星之晖，瑰丽夺目，以花锦织就的衣领更添几分娇柔之意。
    犹记得那只是自己一时的戏言，说起人间皆以合欢树作为夫妻间的祝福，喻意合欢，甚是吉祥。
    低眉苦笑，那李家小子，还真是不聪明呢。
    犹记得小时候的李恪，一天到晚跟在自己身后，黏得像块橡皮糖，认准了她这个小媳妇儿，软软糯糯的声音总是不叫她婳妡，而是叫她“小媳妇儿”。
    百岁那年，李家小子被送去人间历练。那是的他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双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小大人般地对她回眸一笑，“小媳妇儿，等我回来娶你。”
    当然，即便到了他历练回来，她也没有嫁给他。
    他歪着脑袋问她为什么还不能做他媳妇儿，婳妡便想着法子提条件。
    一会儿是人界的天山雪莲，一会儿是极地的雪兔，一会儿是仙家的仙丹，一会儿是鬼域的泪珍珠。
    那时候的李恪，真的很傻。她总冷眼逗弄着这个小男孩，却未曾将他当做一个男人，一个自己可以去依靠的丈夫。
    他当她是青梅竹马的妻，她却从来不曾注意过他的心思。
    媳妇儿？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背上这样一个身份。所以，当桃花族长严肃地通知她，三年之后，便是她的嫁杏之期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跑路。
    那时适逢李恪来下聘，她便偷偷拉着李恪叫他带她出去。
    那傻小子竟然真的答应了，只因为他从未想过，眼前的女子会拒绝做他的小妻子。
    思绪湮灭在夏夜沁凉的风中，吹散了些许氤氲之意。
    婳妡清了清嗓子，命人将那嫁衣收起来。
    抬眸正见冷月西斜，月色如钩。
    最近是怎么了，怎的总是举樽空对月，这过的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日子？婳妡握着酒杯不禁自嘲地笑起来。
    身后啪的一声，却是珞川摇着纸扇风度翩翩而来。
    一身月白色的玄衣，一如既往地淡漠间夹杂几分若即若离的疏离，神秘而妖艳。
    “你果真要回去嫁给那个小子？”珞川淡淡启齿，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婳妡翻起一个甜瓷杯，斟满酒，推到他面前。
    “回去是必然的，只是嫁他……却是不可能了。”收回手，一手将散落在胸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婳妡垂眸看着酒杯中轻轻晃动的水纹。
    “恩……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好像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珞川摇着纸扇，清俊妖冶的脸上现出一丝赧然，却被他刻意用漫不经心掩饰下去。
    婳妡抬眸看他，半晌无言。
    忽而顿了顿，婳妡歪着脑袋道，“你是打算……告诉我你的魔族血统从何而来？”
    珞川一顿，摇着纸扇的动作僵了一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与你说。”
    说罢，继而低眉，“其实……你……”
    婳妡看见他手中的扇子越摇越快，似是要扇走什么。
    然后，他支吾了半天道，“你还记得小时候从桃姬的魔戒里出来，发狂杀了所有药师吗？”
    说罢，他像是忽然松了口气，只是始终垂眸，目光却依然略带闪烁。
    婳妡看着他想了想，“你是那个唯一活下来的男孩子？”
    珞川笑笑，“没想到我这么魅力十足，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印象深刻，这么快就想起来了。”
    婳妡抬眸扫过他一副痞痞的笑脸，忍不住泼冷水，“没有你提醒恐怕永远也不会想起来。只是……你倒是记得清楚……竟能认出我来。”
    珞川好脾气地钩钩唇角，“拥有魔族血统的桃花妖，天上地下也就一只吧……如此说来，我们倒是交情不浅哪。”
    婳妡笑笑，“别跟我攀交情，准没好事儿。”
    “什么攀交情，我是说，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珞川手中的折扇收起，凑过去看着她道。
    “帮忙？”
    “比如……恩……抢亲？”珞川伸着脖子像个讨糖的孩子。
    婳妡只是看着月色没注意到他藏在袖底微微握紧的手，想了想道，“月谷……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
    “对了，清姿……替我守着她吧。”
    “好，我会守着她。”为你……守着她。
    珞川垂眸掩去眼底流转的波光黯然，举杯道了一句，“不送了，老朋友。”
    婳妡无语，唇角扯了扯，举杯与他的一碰，清脆的声响，像是将这一席话落了幕。
    来得及的，来不及的，尽都掩去……
    次日清晨，婳妡终是随众人启程，离开了梨花庄。
    天狐因为重伤在身，尚不能离开药谷，故而这次只能婳妡自己一人回去。
    送行的人只有清姿和白泽，珞川没有来。
    “还老朋友呢，真不厚道。”婳妡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
    清姿摇摇头道，“瞧瞧瞧瞧，这德行真是跟珞师兄一个德行，若不是你已经和小月月有一腿，我倒真要叫你去做珞师兄的徒弟。”
    婳妡却听不太真切，什么叫和卿月谷有……额……一腿，就不能做珞川的徒弟。
    几次话到了嘴边，却最终，婳妡还是没有跟清姿说起自己早已承袭了珞川的医术……她想，她似乎知道昨日珞川那支吾中被转移掉的话题了。
    看着清姿单纯的脸，她轻松得笑笑，“好好保重，我走了。”
    待清姿看着婳妡与桃花族人渐行渐远，然后施了术法离开，她方和白泽一道回去。
    若要离开，她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
    天狐是小妡妡的妖兽，小水又是自己的师妹，要走也要同他们一起的。珞师兄……若是自己逃了，梨花族人必然掘地三尺，恐怕即便有神医之名，也保不了他多久。
    回到药谷，只见珞川一人站在花架下，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刚刚洗过的青枣，嫩绿色水灵灵的，看起来鲜嫩可口。
    他单手负在身后，背对着清姿。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那些药材，一瞬间，清姿竟觉得那背影看起来如此寂寥，却又……醉寂寥……
    “珞师兄……”清姿在他身后唤他，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直到更深露重，也不过点点头道了句早些睡好。
    淡淡的月色静静洒落，银辉淡漠，映得一地清冷寂寥。
    抬手抚弄着一株天香榧木，嫩绿的叶子触手微凉，前些日子婳妡将这些个花花草草的照顾得极好，每片叶子都细细擦过，纤尘不染。
    仿佛回眸，那娇媚的女子还盈盈立在石桌前，端着一篮子的嫩青葡萄而来，然后似笑非笑地拈一颗在口中尝过，偶尔还添一句，“味道不错，你可要尝尝？”
    如此短暂的时间，自己却觉得印象里处处有那道身影。果然，那不过奢念。哪怕猎妖师不在她身边，离开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原是自己的妄念了。
    负手立在月下，静静思虑。
    唇角微扬，漾开一抹苦笑。
    昨夜，他原是要说的，可话到了嘴边，自己却转了话题。明明知道过了昨日就再没有机会了，可自己却偏偏非要认什么旧识。
    只是如今回想，虽然空落落的，却也不憾。婳妡那样聪敏的女子，若是自己少有表露，她必能察觉一二，就如昨夜，她那微不可查地一顿后，轻飘飘的一句，“替我守着清姿吧。”
    他知道，她明白他能听出话中的意思。
    而他，也真的懂了。
    如此，倒也免了捅破那层纸的尴尬，就这样吧，守着清姿，若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好。
    更阑烛短难眠夜，梨花庄中的夜色深沉，却不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