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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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28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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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天寒地冻,雪很大,风刮得特别凶,屑碎的冰碴子生生扑上面来,硌着脸生疼。
乌檐下结了一溜儿白花花的冰凌子,咝溜溜冒着寒气。
我唤婢子往手炉里添了好几块煤,身上仍不见暖和。
眉冷冷地一扯:“拿件褂子来!”那婢子瑟缩了退下了。等了许久,也不见来,烦躁之余,听得一下人来报。
“爷,外面有位林姓公子求见,他自称是御用画师,与您熟识。”
“人呢?”
“在前厅候着呢。”
“请他进来。”
“是。”
那下人应了一声,恭顺地低着头退下了。
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我命人备下一壶热茶。茶是我所偏爱的君山银针,水师今早命人在后山收集的花间晨露,以竹钳触之落于细瓷小瓶而得,贮于长颈陶砂罐,府中冰窖藏之数时而味冽胜昔,而这君山银针本就是茶中珍品绝品,如此不过须臾,便是茶香四溢,满座飘香了。
可我这人喝茶甚是挑剔,不爱第一遍的浓茶,不爱第二遍的清茶,偏要这第三遍只剩淡淡余味儿的淡茶,而到了第四遍,第五遍,又嫌它没味儿,不喝。
如此沏了三遍水,折腾了半日光阴,这茶才得以入我的眼。茶水已由最初的酥黄色转为澄清的琥珀色。
削葱根似的指闲慢地托起碧玺镂金泥圆口茶盏,送至唇边轻呷一口,我勾唇,极小的弧度。
杯中人柳眉凤目,秀鼻尖颌,微微眯起的眼带出一抹凌厉的丽色,怎个艳俏风流。
拇指微动,我掩上盖,轻叹。
都道是皇族儿男多女相,倒是如此,那杯中人也生得姿容秀丽,眉目含情,竟分毫不逊色于女儿家。
我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垫了几层厚厚丝绣被褥的摇椅上半卧好,身旁小婢殷勤地在我身上添了件兽皮毯子,暖和得很,顿觉冻麻的手臂活络些了。心下不免埋怨:先前那婢子怎就不如这个机敏变通,好歹在府中好几年的老人了,怎也比不得一个新来的?愤懑自是不必多言。
安然阖目,小憩了一会儿,迷糊间听见门僮嘹亮的传报声:“林公子到!”
惊醒,抬眼。眼前仿佛似真似幻的光亮。
一人白衣,移步生莲。步调轻慢从容,似闲庭信步,教人只道噫乎吁哉。
素色长绦,碧玉钗笈,衣袂曳曵如轻云。
柳眉笼翠,檀口含丹。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一双秋水眼,情波入鬓,转盼流光。
只道:端的是,风流俊俏好相貌,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来人眼中雾一般迷离的柔光浅漾略略,似月波拟轻愁,又如重重雾障下的花影,雾绰绰的不真切。
我扯了扯嘴角,垂首,眼漫不经心地扫过杯沿,略过那人白玉般的面庞,顿了顿,收回。
身旁婢子入了魔障般,执着长柄细颈瓷壶兀自怔忪,不知如何反应。
这个呆鹅丫头,我原是唤了她来一旁侍候着,届时注注茶水的,现下杵得根木头似的,要我如何指望她?
那人施施然行了一礼,朗声道:“子淑见过王爷。”声音清润醇雅,如戛玉鸣金之韵,不尽琅然。
我浅着酌一口茶,弯唇一笑:“先生请坐,呆,咳,黛脂,奉茶!”
“是,王爷。”身旁婢子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怯怯地窥伺我一眼,执壶上前添茶。
“有劳。”那人双手接过茶盏,微笑着道谢,优雅矜持,谨于礼教,无一不是一名大家公子方有的涵养气度。
黛脂面上飞霞,红着张俏脸小跑回我身边,手中瓷壶险些滑脱出来。
我不禁失笑,这姓林的要是再多来几次,我身边最机敏心细的丫头恐怕就要换主子了。
“子淑冒昧登门,不曾投过名帖,是子淑唐突了。思虑不周之处还请王爷见谅才是。”那人微微一笑,眉倚长黛,目盈秋水。
“无妨。”我挑眉,“你是替杨敏之来的?”
“正是。”那人含笑颔首。自袖中取了一帧裱饰雅秀的画轴,摊开搁在梨木小几上。
画中或喜或嗔,或痴或悲,俱是一人,面如辉月,目似朗星,玉冠金带,明黄袍服。
正是当今圣上。
“几日不见,敏之画技见长啊。”我一面笑一面用指摩挲着画中人清俊的面庞,目光若有若无地在上面流连,“得了几分神韵呢。本王不敢相信这画竟出自敏之手笔,可是那小子有了什么奇遇?”
“王爷料错了,”那人略一摇头,“是我的手笔。”
我微微讶异。尚及弱冠便有造诣如斯,这人是甚来头?
“见拙了。”那人轻笑一声,莹润的指尖在茶盏边沿轻轻地摩擦。茶盏通体幽绿,衬得那指白如玉。
眉似远山,目似点漆。唇如撷英,齿如编贝。
我略一失神。
不料却是酣酣睡去,直至掌灯时分方转醒。
雕花黄梨木团云纹交椅上,银红撒花绫椅搭,底上置一副广漆实木脚踏,雕云镂卉的,好不精致。独缺了个言笑晏晏,举止风流的俊生。
碧色茶盏仍搁在枣色小几上,失了热气。
“来人嗯。。。”刚睡醒的我,说话带着南地的浓重鼻音,咬字黏腻,吐音模糊不清,“快嗯,来人嗯,药石,黛脂,雪藻。。。”
慌忙跑进来一名青衣小厮,十七八年纪,生得眉眼儿伶俐活泼。见我觉醒,忙上来小心替我松松毯子,赔着笑问:“爷可是要起身?”正是药石。
“不忙这会儿,”我摇头,“林子淑走了?”
“走了有一会儿了。那会儿子爷正睡着,林公子吩咐我代他向您辞别,说是家中有事,暂别,恐是怠慢了您。”
“还说了什么?”
“改日再登门叨扰。”青衣小厮说着,咧嘴一笑,“爷,看起来那么风雅斯文的公子,原来也是那般腌臜人物。那登徒子回去,恐是心心念念都是你了。”
我斜他一眼:“何出此言?”
“您与他素无情分,缘何再次来访,徒扰您清静?不耻之心,由此可昭。”
“缘何?因为。。。我也正有此意,只是未开口邀他再访罢了。”我笑睨他一眼,“若此人真是个登徒子,我便先与之结交,然后置些嫁妆将你包好送与了他,岂不正合了那人胃口?他得了你,自然没工夫惦念我。”
“得了,您又打趣奴才,奴才不和您顽笑了。”青衣小厮瘪瘪嘴,“奴才打小便受您欺负,如今也惯了,不于您计较。”
“不过,那林子淑确实有点意思呢。”我眯眼,“京中何时出了这么个风雅人物。。。”
青衣小厮笑道:“爷,您近来在政务方面疏懒了不少,自然不知道新晋的这号人物。这位林公子名徽兰,子淑是他的表字,杭州人氏,祖上几代清官,官位儿坐得不小不大,也算个仕宦人家,在当地声望极高。这林公子自幼聪颖,琴棋书画无一不工,尤善丹青,曾师从画圣青眉道人。年中,皇上南巡时于西子湖畔一见如故,带回宫中,封为御用画师,深得圣意,蒙得圣宠照拂,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呢!连熹妃对他,也是青眼相加,关照不已,人传是因他善。。。”
话未说完,门口又进来一人。
高挽着漆黑油光的蝴蝶髻,身着蜜合色红梅缠枝哆罗袄,秋香色锦绫叠绡裙,面似银盘,眼似水杏,袅娜纤巧,妩媚温柔。正是黛脂这丫头。
我沉声道:“何事?”
她不语,忽上前几步,直挺挺跪下,磕了一个头:“黛脂谢王爷赐名,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嗯。”我轻轻颔首。这丫头机敏通变,又识大体,是块好材料。先前我口中谬误,为掩尴尬而胡乱诌了一个人名,这丫头竟神态自若地应下,容色稍许未变,可见一斑。如今,又借谢赐名之恩一事,含蓄地一语带出自己的功劳。表面似无邀功之意,却暗行邀功之实。确实是颗玲珑心哪!
思忖间下人已换来了一壶热茶,黛脂已悄悄退下。这丫头是个有心眼的,想来应知我的喜好。我素不喜饮茶时有人在旁,尤是入夜之后。
我略瞥一眼窗外,夜色如酌墨,月华清寒。
挥退众人,我整了整袖摆,执盏,举至唇畔,不疾不徐地将杯口的袅袅热气尽数吹去,方慢条斯理地浅抿一口。末了把唇一勾,一双眼冷冷眯起。
茶雾氤氲。
那孩子,原是唤作玉脂的吧。
凉凉叹息一声。
玉脂,玉脂,似是故人来。
我突然发狠一挥袖,桌上杯盏尽数拂落。
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