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庆安送来的礼物很多，我让安尔和赵婷帮我全部清点，看见喜欢的就拿去。本来按规矩，要给送礼物过来的挑夫和脚夫一些打赏钱，一共七十二箱礼物，来了十一个挑夫脚夫。王府给的赏钱自然不能太小气，不然那些粗人也会不高兴的。所以就赏钱来说，每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那些粗壮的男人浑身是汗，光着膀子，期待着看着我们。我吩咐给赵婷，他便下去打发了。我让那些人随便挑，每人一件，箱子里看见什么喜欢就拿什么。后来我知道，安尔在旁边看着，由他分配，给了些不痛不痒的小物件。那些人也很满足了，我坐在书房里，听见安尔叫他们跪着关闭的大门跪着，大声谢赏。有一个河南男人，不知得了什么，高兴地跪着，谢了四五遍。
    赵婷站在我旁边，给我扇扇子。我说，安尔也事儿多，叫他们烦我。
    赵婷笑道，那些东西，随便给他们一件，都够他们吃一阵儿的了。
    那珊瑚你准备怎么办呢？
    赵婷想了想，说，我去找玉光寺的和尚，做一串佛珠给小王爷。
    我把书扣在桌上，伸出胳膊，赵婷从头上解下一根扎头发的细绳，给我量了量手腕子。取好了尺度，他拿着剪刀剪下，一边剪一边说，听讲呢，老师傅那里来了好些个从北边儿逃灾的人，有小孩子，到了寺里本想讨点粥喝，没想送到嘴边，猛喝了一碗，反倒咽气了——饿得太厉害了。
    来了多少？
    十几个。他们讲，本来有五十多个朝扬州逃的，路上饿死了。
    我说，听说会城县那里，有吃人的事情。
    赵婷把量好的细绳收进怀里，忽然指着我读的书问，少爷，您读的是什么呢？
    《后新野史》。我看他不懂，告诉他，王莽被灭了之后，一小搓残余的后人漂泊到南蛮边地，在那里建国，后人称其为后新。我又告诉他，史书上有好多地方，都写了灾年，人吃人的事情。在一处叫蚬琅的地方，要是遇到灾年，没有吃的，部落里的人就会抽签，安排顺序，一个个吃过去，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是平等的。还有些地方，他们围着将死之人，等着他死，谁也不能为了吃人，而下手把将死者杀死，如果有人这样做了，大家就把他吃了。赵婷睁大眼睛，脸有点泛红，不敢置信的模样。赵婷不识字，但是喜欢听说书。扬州城的说书人，赵婷都知道，《说岳全传》他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母亲请谢庆安吃饭。谢庆安对我把礼物都送给别人的事情，倒是很不在意。他笑着对母亲说，小王爷倒是风度不与平常人同，夫人您安心，小王爷有福相。他很认真的样子，甚至还告诉母亲，他研究人的面相很多年了，这样的时候他敢打包票。我吃了一半儿就下桌了，这样不符合规矩，不过这样的小规矩，不符就不符好了。我叫安尔给我备马，准备去玉光寺看看那些逃难的人。
    有一年，我病了，玉光寺的隆昌大和尚给我诵经三日。那时候我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说，整个人都神经惶惶。我听见隆昌大和尚那浑厚的声音，在门外吟唱经文。我浑身冒汗，赵婷一直在我身边，用一块毛巾给我擦汗。旁边白先生给我看病，安尔在门外看守。白先生一边给我用针，一边对旁边的赵婷说，瞎闹，没你们这些有钱人，这帮和尚准饿死。
    玉光寺到了。我看见门口那对硕大的灯笼，一块金色的匾额挂在庙门口。天全黑了，玉光寺在扬州城北边，离热闹的街区很远。我骑着我那枣红色的小马，赵婷在左边，安尔在右边。忽然安尔大声告诉我，有和尚出来迎接了。
    我听到庙里嗡嗡的唱经声。
    那是一个面皮青白的小和尚，脑袋上点了结疤，我见过，是庙里的沙弥头。
    小和尚迎上来，双手合十，对着我行礼。
    安尔问道，你们够神啊，还没到门口呢，就知道我们来了。
    小和尚目光不敢看我，半看着合十双手，老实说，是师傅叫我来迎的，他说，说好像有贵人要来，叫我看看是谁。
    我用马鞭指了指玉光寺，怎么隆昌大和尚自己不来接我呢？
    小和尚唔了一声，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嗫嚅了一会儿，小声说，师傅叫我，来请小王爷回府……
    啊！什么意思！安尔不开心了，大声问。
    小和尚倒也没怕，反而有些厌烦似的，偷偷乜斜了安尔一眼。他又老老实实地说，小王爷，寺里，正做法事，师傅说，怕王爷看了心里不开心。
    我还是去了，我还没看过死人呢。小和尚似乎有些懊恼，闷闷不乐地跟在我们身后。进去之后，我叫小和尚把我的马喂喂，便带着安尔和赵婷进去了，可是大殿里没有一个人。我们循着诵经的声音，绕到了后院。后院本是和尚们晨起练功的地方，种了六棵高大的松树。庙里两百多个和尚都在那里，无声地立着，闭目诵经。空地中央，他们已经架起了一人高的柴火，有七八米长。柴火上面躺着几个死人，又瘦又干。我看见隆昌大和尚举着火把，忽然高声唱道：
    魂归极乐兮西天矣——
    火把被丢了进去。那柴火里事先浇了油，火势一下子就上来了。赵婷喉咙里发出了不适的声音，闭上眼睛，躲在了安尔背后。我看见安尔那个平时像大笨熊一样的家伙，忽然温柔起来，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和尚们嗡嗡嗡的念经，隆昌和尚也闭目。我忽然发现小沙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身后，他早就一脸眼泪了，没念经，嘴里轻声念叨着，顺儿，顺儿——
    把人烧光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要短许多。小和尚已经哭得不行了，一直咬着嘴唇。忽然有人叫他，他伸出袖子擦擦脸，跑了过去。他们开始把没有烧化的骨头挑出来。接着恭敬的放在几只大盒子里。隆昌大和尚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念叨一声，阿弥陀佛。
    大和尚，那是些什么人？
    大和尚笑笑，是那些逃难来的人。他们逃到这里已经不行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了。
    他们白逃了。
    我叫赵婷把紫珊瑚取出来，请和尚做佛珠，然后我就一个人在玉光寺里闲逛。走到后厨放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和尚衣服的男孩，蹲在锅台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块馒头，大口大口的咀嚼。她发现了我，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对着我，一句话不说，却不忘咀嚼吞咽。那男孩生得清爽，一头黑亮的头发，可不知道什么看上去很傻。忽然，小和尚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好像不太高兴我看见这个男孩。
    我问他，他是谁？
    小和尚说，他是最后一个了，是最后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