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停云在李文昊看着他，对他笑着，转身跳下悬崖时，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发出的声音竟是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绝望，仿佛自己的世界顷刻崩塌。
    只向前跨了一小步，就再也迈不动脚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跳下去了。
    从那日被他救起，他的面前就只剩下他的背影。
    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孩子，带着他一起走在人生的路途上，艰难有过，困顿有过，迷茫有过……
    可是，他却从不曾丢下他，放开他。
    因为有他的牵，他才没有迷失，才没有放弃，也才能一起走到现在，走到今天。
    十年时间，他的眼前始终只有这一个人，这个情愿自己身染鲜血，却从不让他沾染上的少年。
    十年时间，他们彼此扶持走了过来，一起寻到了这千尺山，一起建起了冷月楼，一起成立了九夜……
    肩膀突然被人安抚似地拍了拍，莫停云收起思绪，侧过头，发现傅勋正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李文昊跳崖自尽了！”淡淡地声音，没有情绪。
    “李文昊是条汉子。”顿了下，又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怪自己。”傅勋说得别扭，显然不擅长说这些伤情的话。
    点点头不语，回转身，一片红光刺疼双眼。
    冷月楼已经陷入一片火海，通红的仿佛燃烧了半边天。
    那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得以安身立命的处所，竟然是自己亲手毁掉……
    将曾经九夜的影子彻底抹去，从此江湖中再没有杀楼九夜。这一切明明都是自己的计划，可是……他的心……为何如此窒息，难耐，被面巾掩下脸色不明，垂在身侧得手紧握成拳，握着剑的手却不可抑制的颤抖，在自己都没察觉时，眼泪已经淌落双颊。
    咬紧嘴唇，唇上传来的痛觉提醒自己，不能不忍心，不能放不下。
    这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侧首看着始终蒙面的莫停云，黑巾掩下了他脸上的神情，却掩不住他眼中的情绪，方才，傅勋错觉自己看到了那双眼中的射出的是一抹火光，而现在，又好像是蒙了一层水气般，令他看不清，道不明。
    还有那句隔着面巾，轻轻闯入耳中的声音……满含悲怆……？
    是自己的错觉吧！
    莫停云和傅勋来到冷月楼前，火热烧得正猛。下面有人来回禀，九夜余党已全数剿灭……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眼前只剩这一片将他的眼睛灼痛的火红。
    下山走的仍然是那条捷径，才走到山间东方就露出了鱼肚白，月儿还未退场，太阳却已急不可耐的爬了上来。
    一夕崖上是观日出的好地方，以前李文昊就经常四更天来将他拉起来上崖顶练功。可每次莫停云都是上了崖顶躺旁边继续睡，李文昊也不强迫他，就自顾自的武着剑，练着功。
    闭眼沉睡的莫停云总是被那道从地平线爬上来的第一缕日光叫醒，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光焰夺目的玛瑙盘，霞光尽染无余。
    盘腿坐起，欣赏这独属于天地间的演出，而这时李文昊也会坐到他旁边，俩人静静坐着，沐浴在这片晨光中。
    偶尔四目相对时，莫停云会从对方深邃的凝视中读到一些令他不甚明了的情绪，那不知道自己望着对方的眼神是否也是如此。
    来到千尺山下众人藏马匹的地方，大家都已乏得厉害，莫停云也觉得自己也差不多到极限了，昨晚和李文昊一阵打斗，为了逼真，他可都是实打实的出招制敌，消耗了不少内力，之后徒步走山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实在是需要喘口气。
    和傅勋商议了下，赶路也不急在这一时，所以就索性先找个地方让大家休息一翻，恢复体力再赶路。于是在山脚下找了片平坦处就地休整。
    傅勋看了眼依然郁郁的莫停云，挪到他身边，定定地看着他。
    莫停云被对方如此眼神盯着，突然觉得有些冷，知道傅勋是有话想说，“傅兄，你……”。
    傅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最后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
    莫停云知道傅勋肯定又是误会什么了，却没心思深究，只是靠着树干吃着手中的干粮。
    众人休息了两个时辰，就继续行路了。莫停云转身抬头望了千尺峰一眼，这座山又恢复了它的神秘，仿佛那场大火从不曾给他带来伤痕。
    再次出发启程回京，已是另一番情景。
    由于一举剿灭了九夜，又已休整过，所以大家精力恢复后都显得很放松，整个队伍的氛围和出发时完全不同，显得活跃很多。
    傅勋也一扫沉郁的心情，和莫停云并驾齐行，笑着道：“莫兄，这回你助朝廷剿灭了九夜，立下大功，可想过向王爷请个什么官当当？”
    “这都是傅兄和羽然军兄弟们的功劳，在下怎么敢居功？再者，只要能投效朝廷，为王爷效力，什么官在下都是没所谓的。”傅停云笑着回道，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哈哈，我们羽然军正缺个左统领呢，要不我请王爷就给你得了，昨晚看你的剑法也还不赖呀。”
    “傅兄说笑了，在下这微末武功，哪能当得了羽然军的统领。”莫停云真诚道，他可不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人，所以这羽然军的统领他还真是打心底里不乐意当。
    傅勋又伸手在莫停云肩上重重的拍了拍道：“莫兄太谦虚了……呃……莫兄，你这也是个习武之人，怎得如此瘦削？瞧你这肩，还有这腰，都快赶上人姑娘家了。”傅勋说着便哈哈大笑，他的嗓门大，引得边上听到这翻话的士兵也跟着笑了起来。
    “呃……”莫停云无语，只是无奈的笑了一下。
    莫停云并不矮，也有将近七尺的身高，可是却身形削瘦。作为一个男人，当然还是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健硕的身体，强壮的体魄，所以他也试过让自己多长些肉，可任凭他如何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也没见多长几两肉，这之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体质制约了身体的成长空间。
    记得曾经有一次他问李文昊，为什么不让他插手那些杀人的事，而只让他掌管楼里的平常事务。而当时李文昊的回答竟然是“你这瘦得跟个姑娘似得，我哪舍得用那些来摧残你”。
    对于李文昊的回答莫停云直接以拳头表示抗议，虽然李文昊功夫比他好上许多，但都会故意露出破绽让他消气。而之后他也再没说起过这个事，他隐约能够感觉得出李文昊是把他当成某个亲人来看待，来补偿，但他却没有再深究过。
    他当然知道这是对方的笑言。但能够远离那些刀光剑影，对他而言总归是好的，只是让对方为他挡了这一切，他的心中也有不忍，不舍。
    众人说说笑笑的，夜色慢慢的暗了下来，就找了处近效野地当作今晚休息的地方。
    众人各自围圈生火吃着干粮，之后又笑说了一翻，才各自睡下，只留了几个守夜的人。
    一片寂静无声中，只有火堆间歇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咕咕！咕咕！——寂夜中显得有些突兀地声音传来，本已合眼入睡的莫停云猛的睁开眼睛，悄声坐起。
    和守夜的人知会一声，寻着声音的来源，慢慢朝旁边的树林走了进去。
    茂密树林中，斑驳树影下，一个清瘦笔直的黑影慢慢显现，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方才回转身体。
    莫停云在黑色身影前数丈处停住脚步，看着前方的俊逸面容。
    毫发无伤！
    慢慢扬起嘴角，神采明媚。“李文昊，你怎么还没走？”
    “因为还没带上你。”李文昊说着，一步一步上前，两人的距离慢慢拉近，直到快要抵上他的脚尖，方才停住，“你那么担心干什么，不是你让我跳的吗？还是……以为我的真会死？”
    我当心你没钩着地儿。”眉眼一挑，如此说道
    “怎么可能，是你还差不多。”李文昊不客气地回嘴道。
    两人小小交锋了一回。
    “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快些离开，他们呢？都还好吧？”虽然自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帮李文昊假死脱身，但莫停云依然担心他的身份，因为如果一旦被人发现原本已死的九夜首领却突然活了过来，那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大的灾难。
    “我来带你走的，我们一起去关外，大家都在等你。”
    莫停云摇摇头，“我现在还不能走，要是我就这样走了，苏郁绝计不会放过我们。而且九夜才刚覆灭，消息也都还没送到京里，通缉告示都还没有撤掉，所以我必须暂时留下来。”他并没有说苏郁已经识破他的事。
    “既然已经离开了京华，那么即使不过城我也有办法到关外，这个你无须担心。”李文昊在回来找他前就已经想过这些。
    “不行，你太低估苏郁的能力了，他之前只是没有下狠手捉拿你，不然我绝对不可能带你出城的。”莫停云严肃道。
    “别多说了，你知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去关外的，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李文昊坚持着。
    虽然和李文昊认识这么多年，也深知他的为人，但此时听到他这么说，还是不得不动容。
    在这世间始终有个人牵挂着他，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的幸运。
    “你听我说，倘若这次我回去，苏郁就不会怀疑我，羽然军士兵都能证明你已死，那么通缉就会撤消，你就可以一路去往关外；但假若我这次不回去，苏郁绝对不会放过我们，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莫停云见李文昊又想反驳他，赶紧制止道：“带大家离开，就是成全我。我能为大家做的就只有这些，让他们远离江湖纷扰，过一回正常人的生活，也是我想为你做的，这么多年，我不说你也明白，我其实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那你自己呢？我当年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这么多年好吃好喝供着你……你怎么能像个白眼狼，说走就走！”李文昊觉得自己是气急了，什么话没经过大脑就蹦了出来。
    “白眼狼？”莫停云觉得好又无奈，“这可真不像是一向自持的九夜首领会说的话。”
    “你知道我的意思。”李文昊咬牙说道，也知道自己有些急糊涂了，可是不知为何，这次的事情让他觉得害怕，心中无来由得惊慌，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如此一意孤行，即使他知道这的确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
    似乎能感觉到他的心绪，莫停云心头复杂，他也想和人一起，可是……
    掩下心头涌起的情绪，道：“我知道，我都明白。我只是暂时留下，我会去找你，我发誓。”
    “那个郁王可是个不好相与的，你一个人准备怎么周旋？”
    莫停云想了想，方道：“这次之后，只要你不出现，苏郁就不会怀疑我，我只是一个一心想要入仕的江湖人罢了，这在朝野中并不少见，况且这次怎么说也算是为朝廷立了功，以后只要我多加谨慎小心，总不至于让他随便办了我。等过一段时间，局势平稳后，我自会想到脱身的办法。”莫停云露出自信的笑容，“你应该相信我。”
    李文昊看着莫停云脸上的笑容，理性告诉他，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可是他的心却反驳他，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这个在十年前那年被他救起的少年，从那时起，他们还从不曾这般分离过。那日的情景到今天依然不曾从他脑海中散去。
    雨夜里单薄得身影，如青葱般的人儿，眼中却是一片荒芜的绝望，震得他心头止不住的颤动。
    而现在，仿佛只要自己在这里放开他，他就会像天边的云朵般被风吹散，他将再也抓不住他。
    莫停云见李文昊垂首不语，俊逸的面容布满愁绪，双眉拧成一团，知道他的心已经动摇。“给我一年时间，无论如何，一年后我一定会去寻你。”他向他给出承诺。
    “不行！”李文昊毫不犹豫的否定了，一年对他来说着实太长，想了一下方道：“半年，我给你半年时间，倘若半年后你还没来，我就杀回京华城，杀上郁王府，我说到做到。”
    “好！一言为定！”莫停云说着，竖起右手手掌。半年就半年吧，他会尽全力兑现承诺。
    “一言为定！”
    ‘啪！’双掌要击的清脆声音在夜空中回响。
    莫停云和李文昊互相对视着，笑了起来，斑驳月光下，笑得煞是好看。
    就着两人交握的手，李文昊突然借力一拉，将莫停云扯进了怀中，双手轻轻拥住，“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吗？”出口的话语不自觉的透着某种期盼。
    莫停云微惊，枕着肩膀想了想，伸手拉开两人的距离，“我至今都没有想通，他们的反叛太过突然，却又仿佛经过了精心策划，可这实在不像他们的做事风格，也不像是杀手所为……你之前可有收到什么风声，或者，发现什么异常？”一连串的话说完，却明显得感觉到对方眼神的暗淡，莫停云不明所以，只是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突然的反叛，难道……”李文昊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莫停云追问。
    抬起眼摇摇头，“没有。”抬手按住身前之人的双肩，李文昊说道，“停云，你为我做得已经足够了，这次我答应你，是因为我知道不能辜负你的心意，是为了不让你所有的付出功亏一篑。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再探究这些，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一入朝堂深四海，勾心斗角更更比比皆是，不用我再给你一一举例想必你也明白。”
    “我知道。”朝堂之上总是表面光华无比，内里却不知吞噬了多少亡灵，隐藏了怎样的阴暗，莫停云当然明白。
    “永远将保全你自己放在第一位，能答应我吗？。”
    郑重地言语犹如巨石般压向他，莫停云无法不点应允，“我会的。”
    按紧莫停云单薄的双肩削瘦，“记住，我会在关外等着你。”艰难的话语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每迈一步，李文昊的心就沉一分，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把他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