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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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陛下之意,诏书里已说得再分明不过,公子……还请好自为之罢。”
念罢诏书后,使者垂眼看着面前长跪不起的人,复又添上了这么一句。
心下慨叹,陛下果真再也容不下这位长公子了么?
从起初政见不和,屡生间隙,到而后下旨将人发配到这上郡的蛮荒之地,直至如今这一道冰冷无情的诏书……
也有远见卓识,举止温文尔雅;性子宽厚仁善,深为百姓爱戴。而谁又能想到,这最有希望继承大业的长子,今日竟落得如此田地。若要怪,也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怪他的父皇,是那样的一个刚硬残酷,而又不容忤逆之人。
“扶苏……领旨。”
耳畔低低响起的声音,让他蓦然收回思绪。抬起眼,却见面前那人仍是静静地跪着。略嫌瘦削的身子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叹息一声,他不再多言,便告辞离去。
心知事已至此,摆在这人面前的,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
使者离去了许久,扶苏才仿佛回过神一般,以手撑着地面,极慢地站起身来。双腿大概是跪得太久了些,已然有些僵硬,方一站起,便险些再度摔倒下去。
幸而一只手自身后伸出,紧紧地将人扶住。
扶苏回过身,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多谢蒙将军。”轻轻拉开扣在臂膀上的手,从对方身边走过,往里室而去。不再看对方的眼睛,他只是垂眼笑了笑,神情里是掩藏不住的失落。
蒙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自听清了诏书的内容后,他便一直在扶苏身后,这般静静地看着他。
然而在对方即将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伸手,再一次将人拉住。
“你……”他抬起眼,却并不看对方,只是望向烛台上那摇摇欲坠的火光,慢慢道,“……打算依诏而行么?”
扶苏黯然笑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蒙恬闻言,扣住对方的指尖蓦地用力了几分,默然片刻后道:“此事兴许有诈。不如你我先去面圣,验明虚实,再……”
“蒙将军,你大抵是不了解父皇的罢。”扶苏轻轻打断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父皇他应是……早便不愿留我了。”
蒙恬一怔,手上力道不觉松开了几分。扶苏轻轻挣脱,却也并未急着入里室。他立在原地,背对着蒙恬,声音慢慢变得平静。
“我尚仁政,父皇重酷法,二者数十年而不能融,故才被贬于这上郡之地。以父皇之性,又岂能容得旁人半分忤逆?这一日,终究是躲不过的罢。”
言及此,语声顿住。心里分明有话,却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除此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原因。
只可惜,那原因从来只是秘密。他和自己父皇心照不宣的,却再也不容提及的秘密。
——父皇,若这便是你的心愿,那么,我会将这一切带入坟墓。
见扶苏慢慢沉默下去,蒙恬看着他,亦是半晌不语。
实则此刻二人之间绝非已然别无选择,这一点,扶苏与自己同样明白。
比如,凭着手中三十万大军,挥师返京,夺取帝位;
比如,假死而去,抛开这半生种种纷争,不再过问。
然而他也知道,抉择于自己尚有万千,但于扶苏而言,自始自终却只有一个。对方虽同那高高在上之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政治见地,实则却从未真正忤逆或者违背于他。
绝不是畏惧之故。只因……那人始终是他的神祗,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峰峦。
所以他不会忤逆于他。即便对方,要的是他的命。
蒙恬沉默许久,终是慢慢道:“你若当真作此决定,我……不会阻拦。”
哀,莫大于心死。心若死了,任何言语的劝说,也只会徒劳无功。
“多谢蒙将军。”扶苏似是笑了笑,笑里却是深不可测的绝望。片刻之后,他不再停留,径自入了里室。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门内,随后是刀剑出鞘声,再然后……一切尘埃落定,一切心如死灰。
蒙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听闻声响,刻意地笑了笑。却在不经意间,模糊了眼……
*****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长公子扶苏自刎于上郡望月台。同年,始皇嬴政薨逝。
次年,嬴政幼子胡亥继位,是为秦二世。
然而便只在三年之后,大秦江山在群雄并起的乱世之中轰然倾塌,嬴政曾自诩要绵延千世万世的王朝,就这么被掩埋进历史的滚滚沙尘中。
后人曾无数次地问过,如若当政者乃是贤名在外的公子扶苏,一切……可会变得不同?
而当扶苏再一次立在阶下,微微仰头看那高大威严的宫殿时,不禁亦作此想。只是他心中所想,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抬眼正视着雄壮而肃穆的宫门,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重活一世,或许不该再用这般仰视的姿态了。
此时此刻,乃是秦始皇二十六年。这一年,秦一统六国,初定天下。嬴政以“皇帝”自称,至此成为天下至尊。
【第一章】
嬴政立背身于空旷森严的大殿内,一言不发。片刻之后,他伸出手,徐徐抚过面前的龙椅。
这种触感,恍若隔世,却又是如此真实地近在眼前。
五指用力握了握扶手,又很快地放开。嬴政忽然回过身去,广袖一挥,大刀阔斧地坐了上去。
抬起眼,越过大开的殿门,山川丘壑便隐约尽收眼底。
这是大秦的江山,是他一寸一寸亲手打下的江山。
嬴政静静地看着,神情有如山岳一般的沉凝。无数个春秋轮转前,他曾以同样的姿态,坐于这高高在上的位置,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俯瞰苍生。
那时的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亲手开创的盛世王朝,将千世万世地长久繁荣下去。只是当他死后的一缕魂魄飘荡于咸阳城上空时,看到的却是长子扶苏挥剑自刎,幼子胡亥登上王座,陈胜吴广举兵叛乱,刘邦项羽楚汉之争……末了,是阿房宫那绵延三日,不眠不休的大火,将大秦的河山,彻底葬送在灰飞烟灭之中……
秦亡,不过二世而已。
回忆至此,嬴政不由得一声叹息,愤恨而又不甘。
他自视功业千秋,前无古人,然而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将自己打下的江山,亲手交予寄望最深的那个人。
纵然恨他尚儒道,恨他满心“妇人之仁”,实则心中所认,却从未有过第二人。
如若自己早一刻封他为太子,早一刻将心中厚望说得分明,或许……一切会变得不同罢。
举目环视这空旷的大殿,嬴政长久地沉默。
既然上苍给予了一次重来的机会,那么,便不要再重蹈覆辙了罢。
念及此,他忽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出大殿。
*****
咸阳城郊十里的一处密林内,一列快马飞驰而过。蹄声如雷,所过之处,震得周遭枝叶俱是一阵瑟瑟颤抖。
这列人马足有十余人,清一色的玄色锦衣,观之形貌器宇不凡。他们一手提缰,一手持弓,一面驱驰一面四处瞻顾。
忽然,只听闻一人压着声音道:“那边!”其余众人立刻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的枝叶扶疏间,一头雄鹿似是为呼声所惊,已然身姿矫健回身奔走。
“追!”另一人见状当即高呼,话音落了,已然一鞭挥出,率先追了上去。
其余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拍马紧跟而上,生怕落了下乘。
这一群人,便是当今始皇嬴政膝下的公子们。今日闲来无事,便相邀而出,前来这城郊狩猎。
秦国铁血而尚武,故这些公子们自幼习武,俱是身手非凡。沙场征战亦不足畏惧,何况区区狩猎?
然而当其余人马即将绝尘而去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却落在了后面。
胡亥乃是嬴政幼子,其时不过九岁的年纪。因了一时好奇跟随着诸位兄长出来狩猎,不想自己平日疏于历练,骑术不佳,起步一时慢了片刻,眼看着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听闻耳畔马蹄声声已然渐行渐远,其下掀起的烟尘也慢慢归于沉寂,正原地仓皇之际,却恰见不远处,一只幼小的梅花鹿,正战战兢兢地从一棵古木后探出头来,想是以为人马已远,危险便过了。
觉出对方似是并未发觉自己的存在,胡亥暗自一喜,索性提缰在原处立定。小心翼翼地从背后箭筒里抽出一只羽箭,搭上弓弦,慢慢对准了自己的目标。
心知自己纵是跟不上兄长们的步子,可若能在此处斩获一头幼鹿,多少也算得上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了。
箭头随着那幼鹿的身影极慢地移动了片刻,眼见对方在一处停住,正抬头啃食着枝头的嫩叶,胡亥屏住呼吸,羽箭瞬间便已出手。
箭去如流星,须臾间便要刺入那幼鹿的皮毛。然而正此时,另一箭从旁飞出,一声清脆利响之后,便见两箭齐齐坠地。
幼鹿受到惊吓,顷刻便拔足往远奔去。
诧异之下,胡亥循着羽箭射出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人正放下了手中长弓。
眼见对方亦是一身黑色锦袍,将身形勾勒的颀长瘦削。胡亥一声“大哥”不及出口,耳边却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声。
那人闻声亦是一惊,循声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微微扬起的尘土间,自己方才救下的幼鹿已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动静。而它脖颈上插着的,是一支通体黑漆箭杆。
身形不由一怔,然而下一刻,身后已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区区畜生,留之何益?”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却仿佛声声重击,沉沉地打落在心头,给人以无形的威迫。
“父皇!”胡亥见了来人,面容里蓦地露出喜色,连忙翻身下马,叩拜行礼。
扶苏抬眼看了看那已死的幼鹿,用力握了握缰绳。迟疑了片刻,这才跟着下了马,慢慢道:“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罢。”嬴政一身玄黑的劲装,将手中长弓交予一旁的下人,便提着马缰徐徐在二人面前立定。
胡亥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兴冲冲道:“父皇可是前来看我等狩猎的?”
嬴政道:“听闻你们相邀在此狩猎,便来看看。”话虽是应答胡亥,然而除却起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却只是将目光定在扶苏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因了尚水德,主刑法之故,秦朝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然而这凝重肃穆的色泽穿在这人身上,却偏生如同被水化开了的墨,凭空增添了几分淡然柔和的意味。
现在想来,这大抵便应了他心中那外柔内刚的执拗罢。一如政见之上,他一心尚儒,任自己用尽办法,也不愿变更分毫。
念及此,嬴政的目光不由得深邃了几分。
胡亥在一旁眼见自己被视若无物,心内隐隐凉了凉。便只是黯然定在原处,不再言语。
于是三人之间有了一刻的沉默。
哪怕只是垂着眼,不去同对方对视,扶苏也已然能感到周身腾起的威迫感,有如泰山压顶一般,让人隐隐喘不过气来。
“你还不曾回答朕方才的话,”片刻之后,便听闻嬴政道,“为何出手救那区区一头畜生?”
“回父皇……”
“抬起头来。”嬴政一字一句地打断他,声音不容忤逆。
扶苏应声抬眼,只见对方的面容是刀刻一般的冷峻。一双眼定定地看着自己,分明能洞悉一切,却冷酷得不含任何情感。
这眼神,实在太过熟悉。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心底暗暗自嘲了一声,扶苏静静地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慢慢道:“那头鹿尚还年幼,儿臣……只觉杀之尚早。”
“早杀晚杀并无分别,然而时机若失,却是再寻不回来了。”嬴政冷笑一声,沉声道,“若方才面前的乃是敌手,你今日的妇人之仁,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眼看着扶苏无声地同自己四目相接着,嬴政等待着他执拗的争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对方却一拱手,淡淡道:“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言语之间,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当真依言,不曾收回。
若说嬴政此刻的目光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潭水,那么扶苏的目光,便好比平湖如镜,波澜不兴。
这样的神情,让嬴政有些陌生。他依稀还能记得,曾几何时对方每每见到自己时,眼中涌动着的一如胡亥那般的敬仰和向往。
纵然隐隐有些怯懦,却也真挚非常。
可是如今,那同样一双眼里,却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萧疏冷落。
嬴政心中微恼,却终是按压下来。
“若是记得,便勿要让朕再见第二次。”他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待人离去之后,胡亥转眼,有些讶异地看向扶苏。在他心里,父皇是这世上最威严最不可忤逆之人,他从未见过有人,敢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
而扶苏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嬴政远远离去的背影。觉察到胡亥的目光,他看了对方一眼,却只作毫不知觉。
他自然明白对方此刻心中所想。曾几何时,自己亦是如此的罢。
然而嬴政究竟是人不是神,至少今生于自己而言,他已再不是神。
既如此……便决不是不可忤逆的。
不动声色地笑了一声,扶苏翻身上马,对立在原地的胡亥道了声告辞,便独自拍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