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雨渡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67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命运之路遍布荆棘,不设驿站——云之国古谚
    第一章 雨渡
    雨淅淅沥沥下着,夜幕深沉,云玦在旅店客床上翻来覆去,不曾入睡。
    困倦如黝黑巨石,压迫着他的眼睑,拖着他的意识在涛涛夜海中载沉载浮,然而他怔怔睁着双目,不曾入睡。
    无尽的雨声,洇湿的床褥,萍水相逢的女人残留在空气中的劣质香水……这样的夜是噩梦的温床,他不愿,亦不敢入睡。
    客房狭窄,四壁徒然,除一张窄床之外,只一门一窗一方桌而已,连油灯都没有一盏。夜色遮蔽不了他的双目,恍惚间,他却如坠深渊。
    他坐起身。窗户敞开着,窗外夜雨潇潇,雨水如注,晶莹雨珠接连拍打在青石路上,拍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声响。这里是雨渡霁城,雨是它最为鲜明的一部分,云玦来这里不过十数日,却已习惯了听雨。
    他原是不用耽搁这么久的,夺去一个商人的性命对他来说正如探囊取物,然而他等待着,不是等待出手的机会,却是等待天晴。
    “天总会放晴的。当那一刻终于来临,无止尽的雨水会像大祭司的即兴演讲一般戛然而止,遮天蔽日的浓云仿佛傍晚时分的炊烟似的在风中散去,泥泞的道路和大家对雨神的抱怨一齐消失。到了那时,任你登上附近那座山峰,都可以看见千里之外的虹京,和那道大名鼎鼎的永恒之虹。从远处看,永恒之虹是三色的,浅红如少女之樱唇,嫩绿若早春之新叶,湛蓝似秋日之天穹。它从虹京发源,越过千山万水,穿过皑皑层云,直达叆叇云都。云都从这里是无法看见的,却依然有虔诚的人,向着永恒之虹消失的方向祈福。有人企盼久长的晴丽,有人却期望熟悉的雨声……天总会晴的,否则这里也不会被成为霁城。”
    这些话都是年迈的神庙看守弗老爹告诉他的,说到最后,老爹捋着花白的胡须,意味深长地说:“不愿失望的话,还是祈雨吧!”他把云玦当作普通的祈愿者了。
    云玦一无所愿,只求天晴,哪怕只是顷刻的明丽。他想念虹京的彩虹,更想念彩虹尽头的云都。那是他阔别十六年的家乡。
    于是他住在这小小客店里,等待着,期盼着,浑浑噩噩,几乎要忘记自己来到雨渡的初衷。然而这一刻,听着潇潇雨声,望着如水凉夜,他蓦然醒悟——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他应该离开雨渡。
    这醒悟是无理的,只是一种直觉。
    他是个刺客,刺客信任自己的直觉。
    当即,他更衣离床,拿起枕边短剑,在袖中藏好,把一十二枚虹币(注解一)丢在了仅靠卧床的方桌上,算作这几天的房钱。方桌并不耐潮,表面被湿气扭曲得凹凸不平,其上一无他物,只一只翻到的酒瓶,并一杯残酒。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冰凉酒水入喉,意识登时清明不少,他一提身,从窗口鱼跃而出。
    雨帘与夜帷同时被他瘦削的身影撕开一个口子,旋即恢复如初。站在当街,雨点望肩头与发髻打落,衣衫眨眼湿了大半,雨渡是更近了。
    夜色漆黑,于常人当是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云玦举目四顾,目光所及,一切皆泛出湛然幽光来,大道小肆、民居官邸靡不毕现。这是云玦独有的本领,孤独园中的其他刺客无不望尘莫及。他的朋友,长着山羊胡的那个,曾说他的双眸比那最深沉的夜都更加深邃。
    街上空无一人,蓦然间他竟有些想念孤独园了,想念那里的烈酒,强盗,流浪汉,还有不知名的刺客朋友。这是不该有的情绪,刺客无名,亦无情。
    他咬着下唇,驱走杂念,以街边民居为掩,向长街尽头飞奔而去。
    离开之前,自然要了结未竟之事。
    霁城大致分为水城与陆城两部分,陆城在东,水城在西,两城以霁雯大道相连。云玦奔行甚速,片刻行至霁雯大道,不一会儿便来到水城。夜色中的水城与陆城一般无二,只是青石铺成的街道不见了,大街小巷都浸没在潺湲流动的雨水之中,水面或备有小巧精致的竹排,或铺着供人行走的浮木,其中属霁雯大道的水流最为宽阔清澈,白天时万千云朵倒映其中,又被绵绵落雨一一打碎,如织锦四散,堪称奇景,故又名碎云河。云玦在陆城尽头的渡口驻足,忖度片刻,觉得乘木筏过去未免冒险,于是深吸一口凉气,纵身跃入河中。
    河水冰凉刺骨,却不似雨水打在身上那么令人难受。云玦觑准方向,潜入水中,拨开细滑水草,迅速朝前游去。
    落雨翩跹,尽数被他疏远。
    云玦的大多数雇主都是商人,这次也不例外,是个皮革商。同时这次任务的目标,也是个皮革商,他们似乎是为争夺从黛云草原的戴伊部落取得原料的份额而结了仇。不过这些因果由来云玦从来不怎么考虑,他只行杀人夺命之事。
    杀人夺命,不知从何时起,云玦已经在这四个字中读不出负罪感了。他浮出水面,水流滑下面颊,夜风一吹,竟有几分寒意。雨声杂沓,由远至近,越来越急,心中的不安也益发清晰了。
    他竟有些后悔,接了这单生意。
    商人的宅邸大多浮华,矫饰中少了许多优雅,云玦此时越过雨帘所凝望的这一座就是这样:三重木阙,竟有两重飞檐,檐角瑞兽乖张,檐下宫灯灿亮,乍望去环廊似画,亭台如诗,细觇视却尽是俗画艳诗。不过这宅子的主人大约是知道自己在同行中事不怎么受欢迎的,他在正门,二楼环廊,三楼阳台处都设了护院家丁,甚至檐顶之上还安插了类似斥候的角色,披蓑戴笠,蹲伏在一头瑞兽之上,不时巡察四处。可惜他没有云玦这般目力,没有觉察这独行刺客的耽耽虎视。
    正面突破难度较大,不过云玦是绝不会走下水道的——任务情报上提示过这一点,不大雅观,但很实用。然而云玦从来不是实用主义者,他是会唱歌谣,爱听年长的歌姬讲述各族传说的那类人。他再次潜入水中,朝大门游去。
    这皮革商姓雯——雨渡有太多的人姓雯——故其府邸正门门楣处高书“雯邸”二字,用的却不是新文(人类通用字,巫师所创),而是魅族的古字。这在千年以前可是杀头大罪,而今却哗然成风,俨然是一种时尚。云玦不屑地瞥了那两个大字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了固定在宅门前的浮木。
    前门的看守依靠着门扉,皆已熟睡,他悄声上岸,闪电般出手,结果两人性命。一路走好。他将两人的尸体轻轻放倒,为他们默默祈福,这是只属于刺客的,真诚而无情的祝福。
    大门严闭,然而有一道供家丁进出的偏门,虽然锁着,却不难打开。
    门锁被利剑划断,裂为两半,坠在院中,发出铿然鸣响,然而有雨声掩护,并无人发觉。他推开门,缓步行入其中。
    天井不大,中央是一方池塘,塘中生长着许多月荷,正自盛开着,月白色的花朵衬着深绿色的荷叶,披着朦朦雨帘,被宫灯的暗红色光芒一照,格外妖冶。荷塘四周围着走廊,走廊连着几间厢房,大约是给家丁住的。荷塘对面,则是巍峨主楼,诡异地静默着,夜雨中恍若庞然鬼魅。
    大门与主楼之间,连着一道拱桥,云玦却选择绕廊而行。他可不想惊动在檐角小憩的眼线。
    他几日前早已辗转将雯家的情况摸清,此时便径自爬上二楼,躲开两名睡意正酣的守夜,顺着环廊寻至西首第三道门。据他所知,这一间屋子正是雯姓富商的卧室。
    他附耳倾听,闻得门内阒寂无声,剑断门栓,推门走了进去。
    雯大商人自诩为渊博之人,表面功课做得不可谓不足。云玦走进门内,迎面就见一道玉质屏风,镌刻着独特的魅族书法,文字内容却是一首灵族颂歌,直让远古两大种族哭笑不得。屏风之前,安设一张伪栎木书桌,桌上凌散放着几本摊开的账册,并一盏油灯,倒是很符合雯大商人的身份。云玦关上房门,走进几步,雨声远去了,屏风之后传来熟睡之人均匀的鼻息,间杂一二响雷似的鼾声。
    有两个人。云玦转过屏风,走进卧床,站在床帏之外,露出袖中短剑。
    即使没有光,那剑也闪耀着无匹锋利。不会有痛苦的,他想。
    鼾声愈发响亮了,静谧也愈发真切。
    云玦揭起床帏,真要下手,却有两道剑光,不分先后,划破杀戮前另人胆战心惊的沉默,刺向他的咽喉与小腹。
    变生突然,饶是云玦反应神速,也没能完全避过这两剑。他闪电般向右侧滚,站定时左肩与右腿火辣辣地痛,两处伤口皆深至见骨。
    战斗还远没有结束,床帏内两人先后暴起,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向他攻来,都是极其毒辣的招数。
    云玦咬住下唇,忍痛迎敌。
    一时间小小卧房内刀兵四起,茫茫雨幕中杀意渐浓。
    刺客交伐,往往只是顷刻,眨眼间夜静如初,只是云玦少了一条胳膊,床侧多了两具尸体。
    不,有人还活着,是两人中较为年长的那一个,他穿着玄色的紧身衣,留着滑稽的山羊胡,这时那胡子已被自喉部涌出的鲜血洇得殷红。他圆睁双目,喘息着,挣扎着,不愿死去。
    云玦认识这两个人。他们在孤独园中以刺客之名相识,视对方为兄弟。
    “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云玦单膝跪倒在山羊胡身旁,嘶声问他。
    山羊胡没有回答,但他那逐渐黯然,却不失锋芒的栗色双眸分明在告诉他:“杀你!”
    “为什么?”
    那眼神闪烁着,反问:“你说呢?”
    云玦抛下手中血染的利刃,扯住山羊胡的衣领,把他拉离了地面。“为什么?!”他凝视着咫尺近处的同胞手足,歇斯底里地大喊。
    山羊胡的脸早已因痛苦而变形,这是他的眉宇间竟浮现出几分得意来,仿佛他从眼前这生者的疯狂中看出了比之死亡更为绝望的痛苦,他忘形地笑,却只从喉间发出嗬嗬怪响。惊恐又回到他的眼眸深处,他最后望了这荒诞人间一眼,无助地死去了。
    云玦撒开手,任死者怦然坠地。他用右手按住左肩血流如注的伤口,狠命地按住它,希望这一切是一个梦,希望这种深入骨髓的痛能使自己从梦中惊醒。
    然而雨声依旧,疼痛依旧,亡者依旧,“为什么?”他又问,却不知是在问谁。
    “因为你是云之国的王子,而有人要你死!”
    屏风扑地到了,门大开着,屋内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数十人,为首的一袭黑衣,锦帛蒙面,身形单薄如风,嗓音铿锵似铁,如是回答。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