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爱你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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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宋政和的最后一年,落花的暮春。
紫伊每天打开闺房的窗户,都希望看到那令她心醉的身影。
那一日推开覆了紫藤萝的雕花木窗,见到那命定要相遇的人。原本风平浪静的心湖,泛起丝丝涟漪。
紫伊本是宦门千金,久居深闺,所见男子自是少之又少,唯有从书中了解到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偶然的惊鸿一瞥,便注定一世的宿命。
纤手挥毫,一点点在纸上勾勒出思念的形容:直挺的鼻梁,厚实的嘴唇,秀颀的眉毛,多情的眸子是秋日的一汪湖水闪闪生辉。紫伊说不清为何心跳的那么剧烈,她刚满十七岁,未经世事。
唯一知道紫伊心事的,止有她贴身的侍女翠纹。
“小娘子才貌俱佳,须得文武双全的才貌仙郎厮配。现下东平府,唯有董都监可谓才貌仙郎。人都说他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两路,皆称他为风流双枪将。况他正当青春年少,听说尚未娶妻……”
翠纹口才极好,眉飞色舞的讲。紫伊入神的听,手中的笔也停下了。
紫伊日思夜想的人,正是东平府的兵马都监董平,紫伊是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独生女。
紫伊十岁时母亲病逝,两年前随父亲来到东平府。
父亲向紫伊说过:爹出仕在外,也是为了你的将来。爹迟早要为你寻一个好人家的。
紫伊经常在梦里见到母亲,听母亲对她讲:
娘在天上看着紫伊,紫伊要好好的,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十七岁的紫伊,已出落成玉立亭亭的旷世佳人。
“翠纹,为我作鸿雁,传书与平郎可好?”
二
年轻俊秀而身怀绝世武艺的男子,多半有一种心高气傲刚愎自用的毛病。董平亦不能免俗,二十二岁便荣任了东平府兵马都监,春风得意,心便似野马脱缰。
自那一日入了太守府的内宅,见到紫藤萝缠绕的小轩窗中,灿若春花的少女娇容,一贯自命风流的双枪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此生若能娶得这般如花美眷,也不负我一世风流。
春天的夜里飞花乱舞,暗香浮动,董平将手中一双银枪,舞的风生水起。
少年心事,相思不了。漫天飞花,飘洒点点忧愁。
“都监相公好雅兴,这么晚还不曾安歇?”
董平回首望去,翠纹浅浅笑容,是夜色里一朵打开的白色花苞。
“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
“小娘子遣我送信来与相公,白天人多眼杂,趁现在没人才溜出来。”
翠纹脸一红,把手中信柬往董平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郎有情,妾亦有意。董平将信捂在胸口,甜蜜沁入心脾。
芬芳的信笺,娟秀的字迹,字里行间情真意切。
信后附一页小像,浅淡线条勾勒俊朗形神。
紫伊沉醉于他俊美的外表,亦听他,夜夜抚琴弄箫。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紫伊依旧每天打开雕花的木窗,让阳光照进闺房。
春天已是快要过去,紫藤萝绿叶满布,织尽一整个春天的寂寞。
紫伊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
三
翠纹每每从外面回来,都带给紫伊或大或小的欢喜。
紫伊经常会把董平为她绾的同心结摊在掌心,翠纹看得到她脸上的幸福。
“小娘子与都监相公只是书信往来,终非长久之计,老爷早晚也会知道的。须得一个机会相见方好。也该让都监相公早日前来提亲,与小娘子成就好事。”
翠纹一番话,紫伊茅塞顿开。
“还是你最了解我,我这一生,认定了非平郎不嫁,待我出阁时,少不得也是要带了你去的。”
紫伊紧握着翠纹的手,笑语盈盈,翠纹面上飞红。
小娘子待翠纹有如姐妹,翠纹这一生都当尽心尽力服侍小娘子。翠纹只要看着娘子嫁给自己意中之人,平平安安,于愿足矣。
翠纹与紫伊同年,只长紫伊两个月。本来是河北定州的平民之女,数年前随父母逃难到了东京,父母无钱活命便将她出卖了。彼时程万里在权阉童贯府中做门馆先生,才方发迹。紫伊只觉的这与她同龄的有一双乌黑闪亮眸子的女孩是那般楚楚可怜,出于恻隐之心,央求父亲用五两银子买下了她。翠纹当时还没有名字,只按排行叫个四姐儿。翠纹的名字也是紫伊起的。两人虽是主仆之分,却是亲如姐妹。
“再过几日便是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城中按例要燃放河灯。小娘子可趁此机会与都监相公到城中相会。我会为你们好生安排的。”
翠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紫伊对她向来言听计从。
紫伊欢喜之余,又赏了翠纹一支宝石簪子。并说:不要客气,拿着,爹爹只知给我添置珠宝绫罗,我的也就是你的。
我的也就是你的。翠纹的心颤的厉害。
可是,她没有勇气开口。
每一次把紫伊的信送到董平手上,翠纹的心都跳的剧烈。她和紫伊一样,都无法抗拒风流优雅的男子。
都监相公。她怯怯的叫他,纵使去掉前面那两个字。
翠纹没有非分之想,只希望紫伊早日出阁,从太守府小娘子成为董都监的娘子。这样她的生命便也有了依靠。
相公,是我的相公,终不是属于我的人。
四
那一夜,月色清亮,灯火缠绵。
和心爱之人牵手观灯,于紫伊,于翠纹都是求之不得。
紫伊面对着心仪的男子,心跳不止。
只希望能紧握他的手,一生都不要放开。
彼此写了那么多的信,此刻依然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
街上人多眼杂,此间不是说话处,不妨到我下处一叙。
董平牵了紫伊的手,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翠纹小心翼翼,跟在紫伊身后。
董平的居所在一处僻静幽巷中,一个朴素的小院,两层的小楼,屋内陈设也很简单,但是紫伊感觉很美。因为这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布局:
几案上,陈设瑶琴;书橱上,码着满满的书;墙上,笛箫筝管俱全;兵器架上两条银枪,光亮耀眼。
窗台上,一小盆洁白的栀子花,发散清香。
一灯如豆,淡淡的温馨溶化在空气里。紫伊惊喜的看到,中堂壁上挂的一幅仕女图,画中之人,与自己容貌无异。
紫伊相信,这就是她希望的那种生活方式,能够给她这样的生活的人,近在眼前。
翠纹瑟缩在门外灯影里,低垂螓首,久久都不敢抬头。
“我这里平时都没有人来的,只有我的两个伴当住在楼下。今晚为了与你相见,我打发他们出去看灯了。”
紫伊望着董平,如花雕琢的脸孔满是笑意,心突突的跳。
“这里好幽雅,只是缺一个人是吗?”
“当然,缺一个浑家来为我分担一切。”
董平将手抬起紫伊美好的下颌,眼神是流水一般的温柔。
“平郎。”紫伊怯怯的,低低的唤。
“我想要成为你的浑家,你去向我爹提亲吧。我这一生,认定了你。我是你的浑家,陪伴你一生一世。”
董平心中一动,将紫伊揽之入怀。
“我等的就是你亲口对我说出这句话。紫伊,我的娘子,为了你我会的。”
紫伊抑止不住内心的幸福,脸颊是潮红的。她要的,只是简单的温暖的生活,要一个爱她,理解她的良人,不离不弃共度一生。她想起她的母亲,母亲一生都没有得到那种近乎神话般美好的恩爱。父亲一心扑在仕途上,从未给过母亲哪怕是一点点的关心。紫伊理解母亲梦中对她讲的,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翠纹不忍看到这般美好的情状,转身跑了出去。一任屋内的人,相依,相偎,一似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分享,翠纹不愿想到这样的字眼。
五
时令已过了八月,秋风萧瑟,白露泠泠。
紫伊依然在绣楼之中,等待,复等待。只怕那一夜的恩爱,转瞬化为云烟。
还好父亲并不知情,七月间新纳了一房姬妾,正在如胶似漆之时。也不大会管她。
父亲所纳新妇,紫伊见过两面,比她只年长两三岁,妩媚妖冶,亦非出身良家。当时地方官僚纳青楼粉头为妾室是常事,当朝天子道君皇帝还常常往小御街的御香楼跑。
紫伊知道,自己心仪之人,亦常出入三瓦两舍,颇得烟花女子欢心。然自从与她往来之后,再无涉足青楼。
迎着秋日的阳光,紫伊在房间里生起炉火。久不曾下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女,小心翼翼的守着炉火上小小的砂罐。看着罐子里扑扑的冒出热气,心中有难言的喜悦。
爹爹今番领新妇往东京去了,平郎今日就来看我。我要亲手为他煮这碗猪肺汤。
紫伊幸福地想着,用银匙搅动着罐子里滚沸的汤汁,仿佛在调和着幸福。
“小娘子快,都监相公已到了。”翠纹忽然急火火跑进屋来,紫伊大喜,眼见得翠纹身后那高大俊朗的身影,芳心剧跳。
就像是上天特地安排的机会,给有情人以相处的空间。
“平郎,尝尝我为你煮的汤,味道可好?”
“娘子为我煮的汤,自是人间珍品,山珍海味也无法与之相比。”
“是吗?那待你娶了我,我每天都给你做这样的汤。”
翠纹守在门口,抑止不住心中悲凄。
想起前日紫伊对她说过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紫伊待她有如姐妹,什么都可以分享。可是爱人……
翠纹掩面痛哭,她无法找出答案。紫伊待她太好,她没有理由和她分享。
以后的几天里,紫伊都与董平厮缠在一起,抚琴作画,吟诗谈笑。
绾发画眉,夫妻间恩爱情状莫过于此。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紫伊都享受到了。
只不见,翠纹强颜欢笑,背后以泪洗面。
沉浸在幸福中的紫伊,还不曾意识到,危机步步紧逼。
六
翠纹心事重重,在夜色的掩护下溜出太守府,直奔都监宅邸而去。
董平对于她的到来,自是大惊失色。
“你,你这么晚来见我,就是要对我说这些?”
“都监相公,看在小娘子薄面,我不骗你。这是真的,老爷前日携新夫人去往东京,就是去向当朝显贵行贿,与小娘子议婚的。老爷是童枢密的人,童枢密又与蔡太师、高太尉相交。老爷全得他们之力,才做到这一方太守。蔡太师年老,他儿子蔡攸现居丞相。蔡丞相有一子,先曾与童枢密家小娘子订亲。只因这蔡小衙内天生憨呆,童家小娘子誓死不愿嫁,与人私通。两月之前,童家小娘子出嫁之日,自缢身死。小衙内哭闹不休,定要讨一房妻室。老爷听得此事,才赶去东京,已与蔡太师商定,将小娘子送与小衙内为妻。此事小娘子尚且不得知,相公你可要想想办法。”
“是,是这样的吗?”董平的脸色青了,“翠纹,你是小娘子心腹之人,不要吓我。”
“小娘子一再要都监相公跟老爷提亲,依奴婢之见,不如早早带小娘子远走高飞。老爷不会同意相公与小娘子婚事的。相公只是一名七品武官,无权无势,纵使才俊风流,也不会得老爷欢心。老爷想要的是升官发财,为了达到目的他是不择手段的。奴婢只求相公听我一句,乘老爷还没发现你们的事,赶快带小娘子走。”
翠纹第一次在董平面前这么坦白的说,不知何处来的勇气。
“你这丫头都在说些什么?岂不闻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董平好歹也是良家子弟,堂堂东平府的兵马都监。我的妻子是大家闺秀,自当三媒六聘大礼迎娶,哪有说私奔就私奔的道理?”
董平有些不耐烦。
“如果你只是要对我说这些,那好,我已经知道了,请你快快回去,不然被人发现,你却又坏了宦门清规。”
“都监相公,如果你是真心真意对待小娘子,请听奴婢一言,赶快带小娘子走,不要犹豫。我会为你们安排的。”
翠纹的眼圈儿红了。盈盈如水的眸子里,满是真诚,迫切。
“好了好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请速速离去,我还有事要办。”董平更加不耐烦,挥手要翠纹离去。
翠纹鼻子一酸,转身飞跑而去,一路泪奔。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相信我?我没有说谎,他这样一定会后悔的,枉费小娘子对他一片痴情。
翠纹只恨自己,那日不该听到程太守与新夫人的窃窃私语。她只愿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该不该告与小娘子知道,该不该?翠纹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扪心自问。
不能,不能告诉紫伊,她会受不了的。翠纹狠狠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该说,一定不要说。
七
闺中的女儿家,永远都是囚禁在金笼中的鸟儿。
紫伊每天都在饲喂她的金丝雀,喟叹不已。
平郎,我的平郎。何时你才能兑现诺言?三媒六证,大礼恭迎是必不可少的。只盼爹爹通情达理,应允这桩婚事。
翠纹倚门相看,心是刀剜一般的疼。
都监相公不听我好言相劝,在老爷那里吃了闭门羹。害的小娘子饱受相思之苦,若是他不顾礼教哦,带了小娘子便走。我便为他俩受再多的苦,也是心甘情愿。可是……
紫伊每天都捧着绯色的同心结,轻抚细吻,望着床头上董平的小像,便想到和他在一起的美妙时光。
十七年来,紫伊始终过着闺中的孤寂生活,直到翠纹来到她身边,才有了一丝亮色。
“翠纹,我想,如果爹爹不同意我和平郎在一起,我宁可一死,你替我去照顾平郎可好?”
紫伊每天都这样对翠纹讲,她不再做汤,因为没有了品尝的人。
翠纹不能说什么,只是默默流泪。
紫伊打开了笼子,金丝雀飞了出去。飞出了宅院,渐渐地,消失在天空。
飞吧,飞吧,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永远不要在笼子里苟且偷生。
紫伊病了,卧床不起,急坏了程太守,连日请医调治。
医生说:小娘子心事太重,忧虑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八
那一日程太守寿诞,府中文武官员各来贺寿,独兵马都监董平未至,止派人送了一封贺信。
程太守心知肚明,董平派人来求婚,不允,因此上董平心存芥蒂。
拆开信函看时,字迹秀逸刚挺,情辞恳切。
冰心吹彻玉笙寒,别时容易见时难。当日倚窗相望处,两情缱绻待痴缠。
传书意,两难全。唯求使君一开颜,忆昔司马弄琴日,凤求凰兮梦亦圆。
程太守看罢,脸色铁青,一把将信摔在地上。
躲在屏风后的翠纹,看的心紧紧的,赶紧跑上去把信捡起来,转身跑去。
“小娘子,小娘子。不好了,都监相公送信与老爷,老爷怕是看出来了。”
紫伊接过信笺,一看便脸色大变,晕昏过去。
“小娘子,小娘子醒醒啊。”翠纹不敢惊动程太守,只是悄悄叫了几个侍婢,拿汤拿水将紫伊灌醒。
紫伊悠悠醒转,愕愕怔怔。
平郎,平郎你怎么还不来?带我走,带我走啊。
“小娘子,小娘子不要急啊,都监相公马上就来了。”翠纹心乱如麻,一个劲的安慰。
紫伊昏昏睡去,朦胧中,有温润的手抚在脸上。
昏暗中,仿佛又看见那如花容颜,笑意盈盈。
“平郎,平郎,别离开我,带我走。”
紫伊喃喃呼唤,纤纤柔荑紧握着抚在脸上的手,轻吻。
翠纹看着他两个卿卿我我,强忍心酸,转身退了出去。
天色已黑,翠纹跌跌撞撞,泪雨婆娑。倚着廊柱,不知何去何从。
此时宴席早散,内宅颇为清静。
冷不防,背后摇摇晃晃来了一溜黑影,突然将她抱住。
“老爷,老爷不要啊……”翠纹惊叫着,奋力挣扎,无济于事。
无奈身为下婢,亦不过是主子酒醉后泄欲的工具。
这一夜,冰火两重天,肌肤缠绵,全无喜悦。
堕落不是翠纹的本意,只怨她注定了婢女的命运。
九
天色微明,翠纹乌云散乱,满面泪花。
看着那夺去了她贞操的主人,一脸邪淫的从她身边起来,披衣起身。心里,说不出的愤恨。
“丫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本官不会亏待你的。我只给你一个月时间,劝得紫伊她心回意转,乖乖进京嫁与蔡小衙内,本官便纳你为侧室,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翠纹咬着牙,一声不吭,起身穿衣,急匆匆夺门欲出。
“站住,你这丫头,到底听是不听?若听时,有你的好处,不听时,你也不是清白身了,便将你卖入烟花勾栏,千人骑万人跨,教你生不如死。听清楚了没有?”
程太守按着翠纹柔肩,呵呵冷笑,一双色眼仍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老爷请自重,翠纹是小娘子身边人,现在要赶回去伺候小娘子了。”
翠纹冷冷的回答,低头不视。
“丫头,你告诉我,那董平是何时与紫伊相见的?可有来往?”
“老爷家门严谨,小娘子的闺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得入内,哪得与都监相公往来?”
“不要骗我,你这贱人,本官知道的一清二楚。董平那小厮生的风流,惯会偷香窃玉的。紫伊年少未经事,怕是早已被他把魂儿勾去了,先前太医说小娘子心事过重,我便怀疑,偏昨日他送信前来,我已知原委。你匆匆将信捡去,却是为何?”
“好吧,就算是奴婢说了谎。董都监才俊风流,品貌出众,哪一点配不上小娘子?小娘子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家,何苦要嫁与那呆傻的小衙内?只为了老爷的前程,便一世不得快活。小娘子是老爷亲生骨肉,老爷非但不予疼爱,反倒将小娘子当作手中傀儡,为自己仕途铺路,难道不惭愧吗?”
程太守怔住了,万不曾想到一个小婢女会有如此胆识。
想起前日董平对他冷酷的眼神,不免心有余悸。
“你去吧,记住我的话,若不从时,你知道该怎么办。”
翠纹用力挣脱他的手,飞奔回绣楼之中。
顾不得,下身还在疼痛。
十
“平郎,平郎不要走,没有你,教奴家怎么活?”
翠纹回到紫伊房中,只见她倚在床头阑干,和自己一样满头乌云散乱,衣衫不整,仿若雨后残花。
“小娘子,小娘子怎么了?都监相公何时走的?他欺负你了?”
翠纹见得紫伊这般形容,鼻子一酸,赶紧上前扶住。
“不,平郎他,他不愿带我走,说是早晚能求得爹爹开恩,成全我俩的。”
“小娘子,你还如此天真……”翠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紫伊的病依然不见好转,反倒变得痴痴傻傻,终日只是捧着定情的同心结,无语望苍天。
翠纹默默承受着她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那一年冬天,紫伊像个幽灵一般在绣楼中守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一向对女儿不管不问的程太守,倒是每日必到女儿房中。
看着紫伊低头绣作,程太守不声不响,将床头上董平的小像揭了下来,投入炭炉之中。
紫伊像疯了一般,抡起粉拳捶打着父亲,然后,痛哭不止。
程太守想不明白,眼前这个董平,不过一介武夫,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女儿这般痴狂?
府中人都知道,太守相公与兵马都监有矛盾,时常是言和意不和。
自从有了第一次,翠纹又被迫为程太守侍寝数次,饱受折磨。
枕席之间,她苦苦哀求程太守开恩,成全董平与紫伊。程太守只是不语,愈发用力。
翠纹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独自咽下所有的眼泪。
政和的最后一年已经过去,当政的徽宗皇帝决定改元宣和。
十一
宣和元年,大宋天下仍然没有安宁。
河北田虎为祸一方,淮西王庆揭竿造反,江南方腊兴兵起义,离东平府最近的梁山,亦有宋江率领一干良将豪杰聚义,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
元宵夜时,梁山义军打破了大宋的北京大名府,满城军民,将及杀死一半。令各地官府无不为之色变。程太守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得到这些消息时,悽悽惶惶。
东平府虽有五千兵马,除了兵马都监董平,无一良将可用。原本看董平不顺眼的程太守,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他了。
而董平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职责,加紧练兵,日夜巡防以备不测。
三月初,梁山果然进兵东平府。由梁山头领宋江亲率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前来。派郁保四王定六前来送下战书,不言要破城池,只说借粮。董平并不领情,虽与郁保四相识,却叫人将他们推出去斩了。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于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程太守出言劝阻,董平不能反对,只得叫人将这两个捆起来痛打一顿赶出去。心中对这位顶头上司,怨恨不已。
春日的东平府,竟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面对梁山大军压境,董平毫无恐惧之心。
梁山不过一群草寇,乌合之众,但敢来攻城,只我这对银枪,便杀的他们落花流水,到时我却立下大功,得朝廷表彰,升官受赏。那时程万里这老狗便再不得拒绝,定把紫伊与我为妻。我还要感谢这群贼寇呢。
董平毫无顾忌的想,少年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依然擦拭他那对闪亮的银枪。
梁山头领史进企图混入城中做内应,却为情人的父亲出卖,被擒到府。董平毫不客气地命人打了他一百棍,只因看他也是条好汉,没敢重打,只打顺腿。史进誓死也没言语一声。
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清秀汉子,董平忽然觉得他和自己本是一路人。
“你求那李瑞兰助你,却落得这般下场,你不后悔吗?”
“我后悔,我后悔的是过分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以至被你们这些贼厮捉得来。我相信不是她出卖我的,绝不是。她只是她爹娘赚钱的工具,我正想要带她走,一起上山去快活。却栽在你们这些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手里。你们等着,我们梁山弟兄,早晚要来打你这城子,杀尽你一府滥官污吏。”
“你,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董平怒了,却没有发作。只是瞪了史进一眼,转身长叹一声,离去。
董平素为武官,自视清高,从无贪滥之行,更无贪滥之机,向来也是治军严明,自认无甚劣迹。至于程太守背地里都做过什么不法之事,他不知道。但是知道程太守是童贯党羽,朝中蔡高童杨四大奸贼,蒙蔽圣聪,把持朝政,贪滥害民,早已恶名远扬。
离开囚牢,董平看到一弯月牙儿正挂在中天。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不见新月一弯,无言独上西楼。
十二
“都监相公,你万不可与梁山英雄为敌,他们人多,你孤军作战,一定会吃亏的。如果你为了小娘子,就千万不要去送死。一旦你一去不能复返,可让小娘子怎么活?”
董平方才点兵上马,翠纹急匆匆跑了来,拦在马前,扯住董平马缰。
“你又来干什么?现在才四更天,我正要去袭宋江大营,杀他个片甲不回。如果你只是要对我说这些,看在小娘子面上,你快走,若贻误军机,便是死罪。”
“都监相公不听婢子之言,便是辜负了小娘子深情。婢子也不多说,只求都监相公自重,一定要活着回来见小娘子。这是小娘子为都监相公绣的,请你带上它,记得小娘子嘱托。”
翠纹将手中的小旗递到董平手中,董平见这旗子,绣的十分精美,双面各绣一行字: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小娘子的心意我尽知,趁天还没亮,你快回去,我去了,告诉紫伊,等着我回来,我会生擒宋江。到那时,恩相便不能阻拦我与紫伊的事了。”
董平将那面旗子捂在胸口,随即插入箭壶,策马而去。
菩萨保佑,一定要让都监相公活着回来。翠纹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祈祷。
天色明时,董平率兵与梁山大军相接。
此刻的董平,对他的敌人充满了仇恨,恨不能一头杀入阵中,所向披靡。他厌恶那个领头的黑汉,他只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小吏出身,脸上还纹过金印。
然而在宋江的眼中,董平这般俊美可人的少年,不过是一只鲜活诱人的小兽,等待他的猎取。
由是嘱咐左右,不可伤了董平,定要活捉。
一日厮杀下来,董平手中双枪始终不曾放闲,在阵中横冲直撞,直杀到申牌已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宋江亦不来赶。
“翠纹说的对,梁山贼寇果然势大,我要想对付得了他们,还真是没把握。”
董平独自在房中,饮酒压惊。望着壁上紫伊画像,嗟叹不已。
方才又派了人去太守府中问起婚事,董平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
无一时伴当回来,向董平禀明程太守之意,董平脸色铁青。
程太守依然没松口,只是说现下敌兵压境,待退兵之后再议不迟。
“这个老狗,早晚我饶不了他。”董平恨恨道。
“叭!”手中酒杯碎裂在地,
脆弱的心,也随之破碎一地。
十三
“平郎,平郎。不,不要……”
紫伊从睡梦中惊醒,冷汗已湿了鬓发。
“小娘子,小娘子别这样。”翠纹赶紧上来扶住紫伊,“都监相公他无事,他会活着回来见你的。”
“不,不,我梦见平郎他,被好多人围着,都拿着刀枪来砍他。他全身都是血,好可怕。有个人一刀把他砍成了两截,我,我好害怕……”
“小娘子不要怕,都监相公他为了你,他会平安回来的。你就安心吧。”翠纹心里一直突突的跳,不知如何是好。
紫伊没再说什么,梳洗过后,照旧打开雕花木窗,阳光洒落一室。
春天已经到了,紫藤萝已经挂起一串串淡紫的风铃,飘散着温馨的香。
紫伊托腮望天,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翠纹是最明白紫伊心意的,此时也只怕董平逞勇斗狠,只知厮杀,白白枉送了性命。
便是他被俘,降了梁山,上山做了草寇,老爷便更有理由不把小娘子嫁与他了。梁山英雄替天行道,攻城掠府不过只要钱粮,并不滥杀无辜百姓。可都监相公他……
翠纹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劝慰紫伊。
“翠纹,你告诉我,爹爹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要我和平郎在一起?平郎那么好的人,怎么就不得爹爹喜欢?”
“这,这。”翠纹无语凝噎。“老爷心事,婢子如何得知?”
“不告诉我,就是你不知道。我去问问爹爹。”紫伊起身便走,翠纹也拦阻不住。
方至程太守书房门外,紫伊已听到屋内谈话之声。
不敢移步,只停留在门前聆听。
但听得父亲嘶哑的语音,紫伊的心,似是万条毒虫噬咬。
“董平那厮,一早已出城迎战。他是回不来了,若被梁山贼寇围攻所杀,却是天遂人愿。紫伊便也死了心,无甚牵挂了。我便送了大批钱粮与梁山,也是破财免灾。只要紫伊嫁了蔡衙内,为我铺了通天的路,照旧坏不了我的前程。就算他被俘,和先前那些奉旨征剿梁山的一样降了,我更有理不把紫伊与他了。我十八年来用心栽培紫伊,如今出落的天仙一般,安能嫁与那下贱的武夫?他配不上紫伊……”
听得这一番话,紫伊只觉天旋地转。
爹爹,爹爹原来早有打算。爹爹不喜欢平郎,不愿成全我俩。平郎再也回不来了,我,我该怎么办……
翠纹远远望着,紫伊满面泪花。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下完了。我什么也挽不回了。天意世道,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人……
十四
两军对峙,宋江冷冷地望着他所垂涎的猎物:
“量你这个寡将,怎当吾?岂不闻古人曾有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你看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替天行道,济困扶危,早来就降,免汝一死!”
董平恶狠狠地回敬:
“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
二话不说,挥起双枪,便来取宋江。近前两员大将,一使蛇矛,一使钢枪,来迎董平。
约斗数合,那两人回身便走,宋江军马亦撤。董平没有多想,只要逞能,一路追杀而去。
直追了十数里,杀到一个村庄中,村中人都已遣散,只有静静一条驿路。
宋江,到了这里,我却看你往哪跑?
董平自以为胜券在握,直冲过去。
毫无预料,马蹄被地上横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董平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随即,有人用刀剑抵住他的脖子,叫他不要乱动。
捆住董平的是两个女子,将他衣甲尽都去了,叫他跟她们走。
董平惊魂未定,不知是吉是凶。
房后一株绿杨树下,正立着梁山头领宋江,见两个女将押得董平前来,那张黑脸都笑成了麻花。
“我叫你们去相请董将军,谁叫你们把他绑来的?”
二女将喏喏而退。宋江亲自为董平松绑,脱下自己的锦袍披在董平身上,纳头便拜。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董平惊愕不已,慌忙答礼。
“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
宋江将手搭在了董平肩上,笑容极为暧昧。
“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实为万幸。”
董平真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忽然间,对这些草寇,恨意全无,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从没有人像宋江这般客气的对他讲话,也从没有一只这么温厚的手搭在肩上,即便是紫伊娇美的头颅倚在肩上,也不是这般感觉。
“敝寨地连水泊,素无扰害。今为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宋江一番话,打消了董平的心疾。
“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长肯容董平今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
怀着对程万里的忌恨,董平说出了这番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对是错的话。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宋江大喜,教人取枪马衣甲来还了董平,董平自披挂上马,引军马杀回东平府。
紫伊,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就是要带你走。
十五
杀回城中,董平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梁山大军入城,秋毫无犯。
天色已黑,宋江恐惊黎民,先着人去救史进。
董平径奔回太守府,守门人见他这般杀气,早吓的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程太守看得出董平一脸的狂怒,战战兢兢。
“你这老狗,我与紫伊私订终身,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为何又要横加阻拦?”
董平将佩剑握在手里,直指程太守咽喉。
“我现在没空和你纠缠,我只要带走我的紫伊。”
一径冲向密布紫藤萝的小轩,董平什么也不想。
紫伊,紫伊,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我带你走。
房门洞开,室内一片昏暗,寂静无声。
董平大惊,慌忙点起桌上灯来,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紫伊平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一只手垂在床边,地下大摊的鲜血早已凝固,翠纹倒在床角,表情也很安详,都已气绝多时。
“紫伊,紫伊你醒醒啊,我回来了,为了你我活着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
一缕芳魂,已飘飘然飞升三界之外。
“不,不,为什么要这样?紫伊,你难道就这样等不及了吗?为什么!为什么!”
董平仰天呼喊,徒劳,再也唤不回伊人芳魂。
桌上摊着一张写满字的绢帛,字字皆是鲜血写就:
当时只念好婵娟,衷情向南山。一夕姻缘方定,春梦问谁圆?
君不见,泪难宣,心已寒。不如别去,郎奔天涯,妾赴九泉。
十六
随宋江取下东昌府之后,返回梁山。董平的马背上,多了一具少女的尸体。
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到应有的自由,唯有将生命来作爱情的交换。
而这一切,又是以程府上下数十条性命来作陪葬。
董平背主忘恩,甘愿落草为寇,自绝于给过他荣耀功名的朝廷。换来的,却不是他最在乎的。
紫伊不愿背叛父亲,亦不要背叛爱人,于是只能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翠纹的苦心都化为泡影,服毒殉主。
董平不能接受这一切,他要这太守府所有的人,都为他的爱情陪葬。
程府一门老小,不分良贱,尽皆丧生在董平手中。
经过血的洗礼,风流双枪将蜕变成了嗜血的屠夫,以成全梁山好汉的特殊身分。
从此后的董平,纵然身为梁山五虎上将,始终在思念与痛悔之中生活。
睡梦里,总是见到紫伊的形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多年后,董平战死在独松关。
只为了救战友张清,冷不防被敌将从背后偷袭,一刀将他斩为两截。
战友们为他报了仇,收起他与其他战友的尸骸,葬在独松关下。
独松关上青松郁郁,关下流水潺潺。
还记得那一年,紫藤萝花开的时节,窗里佳人,窗下少年,相视而笑,情深意浓。
试问:无论天堂地狱,还有没有紫藤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