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三八章 佛曰悲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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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的晨时,日光熹冷,寒风凛冽。
灵丰山上的法华寺里,百木凋敝,万景萧索。“咚~~~咚~~~”几声孤寂低闷的晨钟,绝响在空旷的山际中,带着尘世中一切的爱憎痴怨慢慢湮灭在这寂静的山岭里。
早颂完毕,了悟法师在后院闲庭信步,参悟佛法。
不知不觉,停在了那株还未开花的红梅树下。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了悟法师已经不记得距离上一次注意这株红梅已经有多久了,只依稀记得曾经似乎有一个身披猩红斗篷的年轻人站在这里执念地看过这梅花。
而那年轻人的模样,他已经忘记了。高僧如他,万事万物皆如过眼云烟,来去随意,聚散随缘,心为无物,无处沾惹尘埃。
后院种,走来另外一个孱弱的年轻人,他面容清阙,灵台清明,身形飘然如若得道仙人,那一双宁静柔和的眼眸更仿佛是世间最澄清的溪水,最多情的轻风……然而,他的步履却蹒跚着,还在不停地咳嗽。
他已经病入膏肓。他,就是大庆惊才绝艳的旷世奇才,当今丞相李谦之子,李晋元。(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啊,拂柳上次写他大概在一年前,罪过啊~)
“你说今年的红梅花会如往年一般美吗?”李晋元走近了悟法师,望着红梅树的眼眸里柔情似水,宛如最缠绵的眷恋:“再过一阵,它们就该开了吧……只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见……”
“阿弥陀佛。”了悟法师双手合十,轻念佛号。佛对众生最深切的怜悯,都尽在这一句佛号里。
“法师……”李晋元清宁地看了看了悟法师,说道:“当初赵陌荻一曲《一字曲》名传天下,可惜这样的天曲竟然失传了。”
了悟法师当初被邀请赴宴,有幸听得这首神曲。可他现在虽颔首低眉地谦耳恭听着,慈和的面容却没有一丝改变,仿佛一切的话语都无法让他的心升起涟漪。
“如果有人可以再弹,不知法师愿不愿结这个善缘?”李晋元忽然问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了悟法师慈和地念着,对李晋元说:“天下之大,唯晋元你有此天资与才情可以胜任,可惜却未筑情根,终是无缘。放下执念,无相往生,阿弥陀佛。”
李晋元闻言却轻轻摇了摇头:“法师你最了解我,我这一生,唯此执念。现如今,还有一人可弹此曲。若法师悲悯,结此善缘,晋元此生再无憾事……咳咳咳~”李晋元说着,忽然紧捂着胸口咳了起来,却还继续说着:“我知道法师记有此曲曲谱,咳咳咳,可否~咳咳咳~”
“此人为谁?”了悟法师慈和问道。
“柳子卿。”李晋元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望着红梅树说道:“法师应该还有印象,你两年前曾在这里点悟过他。”
“是他……”了悟法师脑海中的那点猩红渐渐清晰起来。
“法师可知他是谁?”李晋元继续说。
了悟法师手捻佛珠,闲然出尘地听李晋元说着,仿佛听地入了心,又仿佛心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洛殊近来才告诉我,他原来就是赵陌荻的儿子。”
李晋元此语一出,
忽然,
了悟法师手中的佛珠竟然断了线,颗颗圆滑光润的佛珠落到了青砖地上,噼里啪啦四散而去。
李晋元见状不由讶异轻喃:“法师……”
只见了悟法师从来都是低垂半闭的眼帘轻轻抬起来,望了望李晋元。然而只是瞬息间,复又低垂下去。那时间短得,让李晋元觉得,如果不是那一眼中饱含的无尽感情与那一直以来无波无澜的慈和眼眸对比太过明显,让他无法忘记,他甚至会觉得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日前,李晋元的知己沈洛殊前来清风居,恳请李晋元求得了悟法师的琴谱。同时,也将子卿的身世告诉了他,包括从月娘那里听到的关于陌荻公主的故事,还包括……子卿的父亲,那个陌荻公主宁死不说,谁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此刻……
李晋元恍惚明白了几分,不由喃喃道:“法师,子卿……子卿他是……是你……”
“随我来吧……”还不待李晋元把话说完,了悟法师轻叹一声,转身向禅房走去。
……
冬日的阳光冷冷地透射到朴实干净的禅房里,阴翳的光线里,了悟法师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本旧朽的小册子,递给李晋元,低声说道:“这就是你要的那本琴谱。”
李晋元小心翼翼地翻开琴谱,只见扉页上题着那首《一字诗》。
我用一生,
写一首曲,
曲成千调,
只诉一字,
刻骨铭心。
字迹风流潇洒,飞扬不羁,却还没有了悟法师如今的圆融互通。想来,是他年轻时候的字迹。
“去吧。”了悟法师把曲谱拿给李晋元后,便盘腿在禅房内的蒲团上坐下,双手合十,慈和悲悯地说道:“阿弥陀佛。”
李晋元见状微微一叹,便要出门。临行时,却又转过身来幽幽问道:“法师……难道你就真的不想与子卿相认么?”
了悟法师闻言轻轻地闭上了双眼,半晌,复有缓缓地睁开,眼眸中没有半分尘世的流连,悠悠开口道:“阿弥陀佛,诸法皆善,老衲尘缘已尽,子卿亦有他的缘分,何须执念于此?何况……”说着,了悟法师悠悠地看着李晋元,缓缓道:“我早已忘了她的模样。”若非如此,当初酷似公主的子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缘何只觉面善,却丝毫没有想起什么呢?该散的,早已随着时光烟消云散了,一切有如法,如露亦如电。
李晋元闻言幽幽一叹,出了禅房。
房内只剩下了悟法师一人盘坐参禅。日光悠悠,山野寂静。
然而有风,
风吹帘动,
到底是风在动,
还是帘在动,
亦或是……心在动?
那个尘封的木箱里,还躺着一封书信,而那封书信上的内容,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女人要他带她一起私奔,她说她在馄饨铺等他,不见不散。
可是,她是一国之公主。而他,早已剃发成僧,修身向佛,因超凡慧根被定为法华寺下一任主持。
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于是,也只能,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怀孕了,她走投无路了,她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与他私奔。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孩子,直到刚才……
寒风凛冽,吹得房檐上的铜陵叮当作响。
多像她曾经银铃般的欢笑声啊!
那么清脆,那么欢欣。
“小和尚,你竟然偷看我,真讨厌!”
“小和尚,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啊……”
“小和尚,我要你!我不管!就现在!”
“卿,你爱我吗……”
“我用一生,”
“写一首曲,”
“音成千调,”
“只诉一字,”
“刻骨铭心。”
在那个三国君王齐聚的宴会上,世人都看到她的百媚千娇,而他闭上眼,只记得他与她的初遇:
陌上人如玉,
荻花瑟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