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九十章 不堪过往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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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拜祭过婉茹,一同走在城郊的青石陌上。子卿和初香皆是沉默不语,一脚一滑专注地走着。
    风,吹面不寒;雨,沾衣欲湿。可这气氛,却凝成了霜,冻成了冰。
    柳乔阳只好出言破冰:“初香,前面可是你养父养母的家?这些日子你都住这里?老人家身体安好?”
    初香沉吟半刻,才幽幽说道:“我没有养父养母,是跟着贺家老伯老奶长大的,他们前几年已安然辞世,如今,那里只剩我一人而已。子卿,那里留着些娘的遗物,我想你或许想看。”
    “嗯。”子卿轻声应了一句。
    说着,已行至一家农家小院。此时,天色已晚,只依稀看出院中一栋三间的青石砖瓦的房屋,寂寥在这绵绵暮雨中。
    初香推开蓬门,将两人带进堂屋,引了烛台放在桌上,便掀帘进了里屋。
    子卿径自坐在桌旁,望着被幽风吹得发颤的烛火,心也跟着微微发颤。
    柳乔阳打量着这小小的屋舍,虽是陈旧,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简单的家具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桌上还放着本书,是本诗词集,书角微微有些破损,似是被经常翻动而留下的痕迹。
    柳乔阳不禁想起曾经初香陪自己喝酒之时,时常出口的那些诗词歌赋,是绝不染半分淫靡的。自己那时也是喜爱他那份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才愿意出钱助他。
    唉……还真是世事弄人啊。
    此时,初香已抱着一个小木箱出来郑重地放在桌上,将灯花剪亮后,伸手将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些物什。
    “这是娘的坠子。”子卿看过去,是一块殷红的玛瑙,像颗凝了胭脂的泪珠,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初香将坠子递给子卿,幽声说道:“贺家老人原受过王府恩惠,所幸王家被满门抄斩时没被牵连,出事后,娘将我偷偷抱过来求老人收养,老人觉得娘可怜,又感怀王府恩情,硬是拖着半残之躯将我拉扯大。”
    “小的时候,我只当他们是我的爷爷奶奶,总是问他们爹娘在哪里,每到这个时候贺伯就叹气摇头,贺奶老泪纵横,一边抚摸我,一边指着我脖子上挂的这颗坠子说,你娘就住在里面,等你长大懂事了,就能见着她了。”
    子卿沉默不语,只是盯着那颗坠子出神。柳乔阳不愿打断初香,只等着初香继续说下去。窗外暗夜沉沉,风雨凄凄。
    “少年未谙世事之时,在屋外玩耍,偶尔会发现一个美妇人远远地看我。可一旦我望向她之时,她就会装作如无其事地欣山看水。可我知道她在看我,非常肯定,孩子最是善于拆穿大人们拙劣的演技。只是那时,我当她是坏人,对她说不出的厌恶,察觉她在看我,我就跑进屋里不让她看。也未曾告诉过贺家老人,只作为隐藏在少年心中的秘辛。如果……那时我知道她是我娘的话,我一定会一直站在外面,让她看,一直让她看啊。”初香的情绪微微有些激动,话语中微微有悲意,转过头来看向子卿,轻问:“娘去看过你吗?”
    子卿摇摇头,身子偏向一边,整个人就像缩到了阴影里,似个没人理的孩子似的委屈。
    “或许,她知道你在柳家过得非常幸福,所以才放心让你待在那里。亦或许,她去过,只是你没发现罢了。”初香有些踟蹰。
    柳乔阳赶紧附和:“对对对,肯定是那样。你娘绝对偷偷来过,看你跟在我身后跑得不亦乐乎,就想安心让你做柳家二公子。”说完,又问初香:“可是她为何不敢与你们相认?你可知道其中缘由。”
    这时,初香的脸上浮出怨恨:“都是那个可恶的张南宿!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娘怕他伤害我,才不敢和我相认。”
    子卿眼睫轻颤:“张南宿……似乎很爱娘,我记得宛儿说过,他每年到娘的祭日都会去祭拜,而且将思念化成一首歌,让宛儿经常唱。”
    “哈哈哈。”初香闻言顿时嘲笑起来:“你觉得那是爱?将所爱之人禁锢起来,不让她与外界接触,偶尔出来,还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像防囚犯似的防她逃走,虐待她的身体,她的心!”
    怎么会是这样?子卿听得心痛不已。柳乔阳则是心惊,他还深刻地记得,那天在玲珑斋客室,谈起婉茹时张南宿悲戚伤痛的表情,便问:“你是如何得知?”
    初香的眼神黯淡下去,从箱子中取出一叠信札,悲痛地说:“我十一岁那年,娘怀了张南宿骨肉,绝望之中,偷偷跑到这里来,将这些书信交给了贺家老人,还留下她偷偷积攒的银子让老伯送我上私塾。她在信的最后说,不愿留下孽种,决心饮毒自尽。想必后来被那张南宿发现了,逼着她生下了孩子,她自己却因身心交瘁,血崩而亡。”
    将信札递给子卿后,初香黯然道:“可那时,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十六岁那年,贺奶已过逝,贺伯自觉命不久矣,才将这些书信给我,告诉了我的身世。那时,我才知道,为何爷爷姓贺,而我却叫王之初。”
    子卿深吸一口气,接过书信,那信上,字迹娟秀整洁,可内容却错乱零散。似乎,这写信之人,那时精神状况非常糟糕。
    看了这零乱,不知所述的信,子卿已经知道,王之初讲的一切都是真的。娘最后那几年,过得并非幸福,而是凄惨不堪。想到此处,忍了好久的泪水终于溃堤泛滥,信上的字迹渐渐模糊难认。
    柳乔阳心中却升起了一团怒气,自然是恨那张南宿的可恶,陷害了王家一家不说,还如此对待子卿的娘。
    王之初眼含泪水,悲伤地说:“我将这信反复读,又偷偷向人打听,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摸索当初之事的线索,再对照着信里透露的零散信息,加了些自己的推测,才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柳乔阳紧紧握住一旁泪流满面的子卿的手,向王之初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娘姓沈,原是江南沈园最受宠爱的千金。一次爹爹南下江南,那是一年春天,西湖岸边,风和日暖,两人相遇相知。可惜,爹爹已经有了家室,还有了子嗣。沈家在江南富甲一方,怎肯自家的千金嫁与他人做小,更重要的是,娘早与另一豪门有了婚约。”
    “爹娘相逢恨晚,奈何情深缘浅,只得分离。后来,爹爹回平阳,半路上,才赫然发现娘亲偷偷躲在他回程的船上,竟跟了来。”
    “到了平阳,怕辱没了沈家门楣,娘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世,只道是遗孤。王家嫌弃她身世卑微,加上王夫人的阻挠,便不肯让娘进王家家门。爹在外置了一处房屋,让贺伯贺奶照料,娘也不争名分,不明不白地跟了爹,为他生儿育女。可惜,这种事情说出去怎么都是个丑话,所以外人都不知你我的存在。”
    “爹爹先因结党之罪入了狱,已是个重罪,性命堪忧。后来杨廷之东窗事发,爹爹罪上加罪,便落了个满门抄斩的命运。幸好,除了王家,没有人知道娘的存在,爹爹嘱咐娘带着孩子回娘家躲难,谁知那时,不知为何,沈家却突遭灭门之灾。而且娘深爱着爹爹,决计不肯离去。将你我各自托付,自己打算随了爹爹而去。”
    “没想到却被查办王家的张南宿那厮看上,将娘据为已有,娘多次欲死不成,反被他凌辱。逃不了,死不成,只好日日思念爹,支撑着自己不要疯掉。”
    听到此处,柳乔阳沉吟片刻,不禁问道:“那你娘,可在信中透露过王家是如何遭陷害的?张家是当初陷害之人,她在张家这么多年,想必也会知道些始末。”
    王之初点点头,继续悲戚地说:
    “娘跟了爹后,沈家曾将家传之宝,吴年子的花瓶赠与王家,王家之人只道是沈家想拉拢,却不知,那花瓶是祖父曾许诺给娘的嫁妆。娘那时才知道,原来祖父早已原谅了娘。”
    “因为那花瓶上有吴年子的真迹,王家极其珍视,也不知如何走漏的风声,连皇上都知道王家有了一宝。”
    “可后来,花瓶突然失踪了,再后来,那花瓶就无缘无故地到了当时羽林军统领秦辉家中,前朝皇帝就因此断定爹爹勾结秦辉。”
    “可娘却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那个失踪的花瓶,根本就是在娘的手上,是爹将花瓶交予娘的,因为爹知道娘对沈园的思念,也因对娘一直以来的愧疚。而那个秦辉家中的花瓶,却是另一个。那花瓶……本是一对,虽然做得一模一样,各自的印章却是对称的。”
    “居然是一对!”柳乔阳不由惊讶道:“那你娘一开始就知道王家是被诬陷。”
    “娘曾在探望狱中爹爹时,问过爹爹的意思,她想将自己手中的花瓶拿出来作证,与那被收缴的花瓶一比对,真相不就大白了么?”
    “谁知爹爹却苦笑摇头,对娘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开端,王家已是难逃此祸。娘如果贸然出现,反而可能危及我们的性命,不如给王家留下点血脉。果然,后来便因杨廷之谋逆之罪落了个满门抄斩。”
    柳乔阳听后唏嘘不已:“没想到朝廷权力斗争已到如此地步。”怜悯地看向子卿和王之初:“王尘风早已料到此劫,所幸将你们保全下来。”
    子卿脸上泪痕已干,怔怔地坐着,不言也不语。
    王之初愤愤地说:“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爹爹一生勤政为民,却落了个如此下场!而娘亲还被那个姓张的凌辱!!”
    柳乔阳眼皮跳了跳,随后了然道:“所以你加入疾风堂,和傅永斌……其实是为报家仇。”
    王之初不答话,眼睛却迸射出愤恨与阴冷。
    柳乔阳知道他不愿意提及自己的难堪过往,便微微叹了口气。
    这时,子卿突然惊慌道:“不!宛儿!我要救他,我要去救他!我不能让张南宿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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