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谦书院的管事先生赶来的时候，人群已经将空流和仓砺围了个水泄不通。陆先生是村中少有的读书人，故而有些威望，他人一到，人群自然为他让开一条路。
    陆先生峨冠长衫，眉目是与陆子染极像的柔和温润。他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细细地打量着空流，半晌，却是眉梢微蹙，叹了一声“可惜”。他早就听陆子染所言，知晓空流是个特别的孩子，而今见到的第一眼，却是这孩子眼里的防备。
    仓砺倒是被这一叹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喜欢藏着心里话，便朗着声音问道：“先生何故叹息？”
    陆先生虽不是什么名门大家，到底教书多年，看天质优劣的能力还是有的。方才一瞧，他已经在心里明白了几分：“这孩子确有傲人天资，听犬子说，现今他这般身手也不过是加紧修习了小半年，可见来日方长不可语嫣。在下叹的，却是他眉间的戾气。”
    温润的中年男子唇角挂着柔和的微笑，其天生的亲和感与陆子染相似却更上一筹。
    仓砺似是明白这陆先生言有所指：“先生请指教。”
    “不敢，”陆先生牵起唇角，略略拱手道，“原石也需雕琢，可这孩子将自己封闭在石中，或许就会这样沉寂下去了。恕在下多事，可否让他来学堂读书，或许在下不才，但多少可以让他见些身外之事。”
    最后一句，陆先生是看着空流说的。仍是那不会太快也不至于缓慢的语气，温和得如若三月春风，却隐隐有种不由辩述的执着。
    仓砺摆摆手：“先生好意我们领了，可是我家少爷……”
    我去。
    空流抬起头，以唇语打断了仓砺。然后他转向陆先生，再次以唇形描摹了一遍：我去。
    温润的唇角，微笑更加柔和。年过天命的书塾先生，同样以唇语言于空流：一个正确的选择。
    始皇元年，空流九岁。在这个深秋，他第一真正成为这个新世界的普通一员，没有王府恭敬的师傅，没有众星捧月的同侪。在这乡间最普通不过的书院里，榆树荫下，红瓦檐底，换做一袭并不明艳的浅淡鹅黄，锦衣蔽体，入舍求学。
    空流的位置与陆子染并列，只是更临窗。时隔这么久，再重新坐回这方席上时，却已是物是人非。空流有时会不自觉地望着窗外出神，天空干净得有些刺眼，当年繁华的北仓王府，已经被绿萝木栅代替，晚秋的晨曦透过屋檐，泛起一种柔和的金黄。
    先生从来不因为空流的失神而斥责他。这位温和的教书先生，总是以松弛有度的润泽音色，朗诵着空流曾经很小就被逼迫记下的内容，只是偶尔引述古今，空流才恍然回神，听听而今的社稷万象。
    陆先生说，那位统一六国的君王颁布了诏令，命车同轨、书同文、制同度、行同伦，将散乱的文化渐渐拼合在了一起。
    陆先生说，秦王肃清了大量的六国反抗势力，收天下之兵，以保社稷安宁。
    陆先生说，秦王制传国玺将代代沿袭，平了战事之后，百姓重拾农桑，躬耕陇亩；明发令，使盗窃乱贼而不做。
    陆先生还说，那位蹑足天下的君王坐拥了天下山河，却不曾娶妻任何……
    空流只是静静听着，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波澜。当年的矫诏和奸佞，已经化作历史的尘泥，而此时最为牵动他心绪的，是那个令秦王终生不娶的缘由。
    空流记得，曾经在某个夜里，他偷偷隔着窗棂看军帐里操劳军务的皇兄。那个太过清秀却背负了国仇家恨的皇子，正在绢帛的交流寥寥书写着零碎的誓言：
    若临天下，千军来迎；江山为媒，君威为证。
    那时的空流并不明白这些字句背后的思念，直到后来，他才隐隐明白了，这是一个有着坐拥天下的野心家，对他同样背负着抵御樯橹的命运的恋人，最笃实却霸道的承诺。
    而那时的空流，并不能理解这种牵扯了国家和子民性命的感情纠葛。
    小小的学舍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空流这才回过神，原来早课已经结束了。面前摊着的卷轴仍是尚未打开的样子，身后的一个学童见了，不免嗤笑道：“呦呵，这一堂早课有人可是只字未听，先生居然不骂你？”
    这一句说得声音不大不小，倒是足以让大家都听见。毛里毛躁的半大孩子，都是有着无事生非的本事，立刻就有人酸溜溜地附和说：“那可不是？人家有本事着呐，单挑了群贼，先生巴巴地请来的，就是不听，咱们也得供着不是？”
    有些孩子并不能理解“单挑群贼”这四个字的含义，也有人早早被父母吓唬说，这这孩子危险可是个危险的主儿，是杀过人的，连忙拉了出言讥讽的同窗，小声说：“别乱说话，仔细先生听到了。”
    “先生都走了，怕什么？”旁边又有一人紧跟着说，“这天天坐在窗边发呆的同窗，还不兴我们说两句？一个小哑巴，他再大能耐，还能去先生那里告状？”
    陆子染原本不想多事，这些孩子本来就不是坏心眼的，只是牙尖嘴利了些。可骂人不揭短，他们如何能提及别人的伤心事？饶是陆子染，也觉得这话说得委实有欠考量：“同时读书人，又是同窗，空流做了什么，平白招来你们戏弄？”
    见有人出头，孩子们的矛头立刻换了指向。有人马上嘟囔道：“自己都不干不净的，还来管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