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便听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相喣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那时年幼，并不知此为何意。
    但等她真正了解时，许多事情都已像昨日烟火般翩然而过。
    其实她从来都不懂——不是不能懂，而是不想懂罢了。
    这个道理她到死都不肯承认。
    ************
    她叫杨诗诗，人称青楼第一美人。
    她卖艺的院子名字也很干脆地叫作“青楼”，所以这青楼第一美人的称号倒也名副其实。
    十七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
    花魁的名头从十四岁她面前的纱帘第一次掀开就再也未易主。
    
    她弹得一手好琵琶，卖艺不卖身。
    所谓千金难买一笑，她的笑容更是难觅。单那双水杏眼微微一瞥，便是比世上最烈的酒还要醉人。如雾气氤氲中的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杨诗诗是个罕见的宝贝，妈妈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这世上妈妈最了解的就是男人，越是得不到的东西，男人就越想要。奇货可居，这放在面儿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宝贝竟这样安然无恙地在青楼里一呆就是三年。那些公子老爷剑客豪侠就这样伸长脖子，涎脸流着口水跟着熬了三年。
    
    终于，杨诗诗十七岁时，妈妈向四方散布消息，要替诗诗开苞。
    “青楼”转瞬间成了十里最繁华热闹的风月之地，气的别家姐妹在一旁跺脚咬手帕，扎小人放剪刀，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财源滚滚流。妈妈站在门口，一边笑嘻嘻地在客人里周旋，一边把银子偷偷往荷包里塞，红艳艳的大嘴险些要咧到耳根。
    青楼里灯火昏黄，红烛焰焰，照得桃红柳绿，娇声阵阵。
    诗诗抱着琵琶端坐在纱帘后，身影婀娜，颈子修长。
    有客人忍不住上前挑帘，却被伶俐的妓子笑骂一声，不动声色地架开。
    诗诗抱着琵琶的手指纂紧，又悄无声息地松开。
    
    “诗诗呀，我的可人儿，妈妈最疼你了。今天可要好好表现，你放心，妈妈给你选个好男人，决不亏待你。”妈妈借空暇从后面探头过来，满面红光。
    诗诗转头温柔一笑。
    妈妈摸着胸口打了个嗝，傻笑着出去了。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青楼”人满为患。
    妈妈稍一使眼色，两个婢女步履轻轻，小心翼翼地卷起纱帘。
    偌大的厅室忽而安静下来。
    诗诗一身红衣，像极了浮萍上睡着的红莲，一瓣一瓣，惹得人心底发痒。
    妈妈冲诗诗努嘴，小声道：“诗诗，笑一个。”
    诗诗不慌不忙地抬眼，扬起嘴角，展颜。那双杏子眼，水润润地眨了眨。只听得一片倒抽气儿的声音，以及几个酒杯掉地的声音。
    
    妈妈躲在一边阴影里得意地笑。
    半晌，又敛起容来缓缓走到诗诗前面，不顾众人刀子般锋利的目光，用肥硕变形的身材把诗诗娇小玲珑的身子挡了个掩饰。妈妈清咳一声，用发嗲的声音甜腻腻道：“各位大爷，这人也让你们看了，都说着美人配英雄，哪位英雄肯为我们诗诗抛金洒银呢~~~~~”
    “要~~~要~~~~~~”几个老头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都抛之脑后，只剩下应合妈妈。
    “三娘，二十两银子！诗诗小美人儿今个我包了！”其中一个穿绿马甲的老头子挺着肥肚皮吼道，眼睛不停朝妈妈身后放光。
    妈妈冷笑一声，骂道：“死鬼，二十两银子连枕头边儿你都甭想摸到！”
    另一个小白脸猛地一推老头子：“就是就是，王老头儿一边凉快去！”又转头喊道，“三娘，我出五十两！”
    妈妈呸了一声，连话都懒得说。
    “一百两！”东边酒桌一拍，有人喊价。
    西边又是咬牙切齿的对抗：“我出二百五十两！”
    妈妈翻个白眼，一甩手帕：“老娘看你才是个二百五！”
    …………
    “三娘，八百两，”正中坐着的一人忽道，声音稚嫩清澈，轻描淡写。
    妈妈闻声望去，喜上眉梢，抛了一个媚眼，谄媚道：“哟，这不是卫恭王爷吗，敢情小王爷也看上诗诗了！”
    少年点头，蛾冠素服，左眼下依稀可见一枚小痣，却自有一股风流倜傥摇曳眉间，看得一旁的茶水丫头心神荡漾。
    这卫恭王乃是当朝天子宣宗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子中排行老幺，因是年幼丧母，宣宗帝倍加关心爱护，竟不忍其受半点委屈。年纪不过十六，已贵为王爷。位虽高，并无权，只是呆在天子脚下混日子。十王爷从小性格温和单纯，并不像生在富贵人家的顽劣之徒。只是爱好风雅之事，闻说青楼有佳人，颇懂词曲，这才兴致勃勃换便装出来一睹芳容。
    嗯，果然不虚此行。
    忽听邻座说起此女要开苞，想来她终究要沦落风尘，十王爷眉头微微一皱，便起了恻隐之心。
    他不慌不忙展开折扇，摇两下，又道：“黄金。”
    妈妈差点晕倒，恨不得自己扑到少年身上献身：“小王爷好眼力价儿，诗诗今儿个是您的了！”
    十王爷摇头，左颊酒窝隐隐约约，露出浅浅笑意：“三娘，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要赎她出来。”顿了顿，又轻言轻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厅堂里众人哗然。
    妈妈一时反应不过来，大张着嘴愣了几愣，又转为喜色：“好好好，小王爷若不嫌弃，那是一百个的没问题，诗诗真是好福气，上辈子修复不浅……”说起来竟是絮絮叨叨，大有涕泪横流的趋势，心里却是暗暗大笑着打起小算盘，以往花姑娘最多也就卖五百两纹银，老娘三两银子买的女孩八百两黄金卖掉，绝对值！
    一瞬间这开苞变成了赎人，看热闹的客官们垂头丧气，怨气冲天。
    “这里太乱，不适合议事，我们走罢。”诗诗稍一愣神之际，忽听耳后不远处传来一人的声音，低沉悦耳，有一丝疲惫和慵懒。
    一群人齐声道：“是。”
    诗诗心中一动，慌张转头寻觅。
    一袭黑衣，男子双手抱胸靠在角落，身材高挑挺拔，虽在暗处，看不清面目，但白皙如玉的肤色似乎把整个人衬得更加明亮，对比之下，竟有股凌厉夺目的绝美。
    诗诗只觉得心头乱跳，瞬间面颊烧得绯红。只是一眼，竟没有勇气再望去。但看这男子越走越远，却也不往这里扫一眼，心中略有些焦急失望。自顾自踟蹰了很久，诗诗着了魔般开口了，她唤道：“妈妈。”
    “诗诗，妈妈给你找了个好买主……”妈妈神采飞扬地跑过来，手帕一甩一甩，忙不迭地说道。
    “妈妈。”诗诗恍若未闻地打断她，失魂落魄地在腰间小心一扯妈妈的帕子，“妈妈，你……你能不能问问那个人，”她看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往角落一指，“问问他……他肯不肯买我。”她的脸红得好似胭脂，在烛火下火艳艳地闪着，越发美丽。
    妈妈蓦然回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诗诗。”自己的女儿自己素来知道，自从妈妈第一次见到诗诗时，年幼时她就不像那堆臭脾气的硬丫头，或者淘气的顽童，而是出奇的乖顺，乖顺得让自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护着养着，当自家闺女藏在香阁，永远也不带出来。她的出色也从来不曾让自己失望过。可是今天……妈妈看看诗诗的表情，登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摇头感叹，姑娘大了，心也就跟着男人飞了。
    诗诗忙低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委委屈屈的姿态，却蕴含着自己的倔强。
    “三娘？”小王爷感觉很久没动静，也朝这边望来。少年眉目端正的面容，带着些疑惑与不解。
    妈妈谄媚地朝小王爷笑笑，然后转身皱眉道：“诗诗，你这样妈妈可不高兴了啊。卫恭王那可是块肥肉，你跟着他就算没名分也能锦衣玉食一辈子了。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给你挑了这么好的人家还不行么。你听妈妈一句劝，妈妈在青楼里摸爬滚打，什么人没见过，别让妈妈白疼你那么多年……”
    诗诗抬头再瞄一眼，发现男子快踏出青楼了，暗暗焦急，咬嘴道：“妈妈，看在这么多年我伺候你的份儿上，求你了。”眼眶中隐隐有些水色。
    诗诗想起自己的娘。
    娘说：“诗诗，找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不要像娘一样，与你爹无爱无恩，惨淡一生。”娘的面色惨白，认命地闭上眼睛。
    那时她还小，只是咬着嘴唇拼命点着头。
    窗外大雨倾盆，茅屋内昏暗的烛火只如豆大，恍恍惚惚。
    她低头，看见娘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诗诗捏紧手心。她望着那个男子，决定为自己下一把最大的赌注。
    男子大步迈向楼门，却在一脚跨出的时候，听到后面妈妈的声音。
    “哟，这位公子，这么急着走做甚，你好福气，我家诗诗美人看上你了！”
    男子顿住，稍一侧头，道：“不好，我可没看上她。”玄黑色的花纹布满衣角，男子手指露出，细细长长，骨节分明，皮肤白得炫目。
    诗诗一听，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身污物，头更低了。
    妈妈心里暗骂，你个不识货的小王八蛋，瞎了眼了老娘求你买花姑娘！脸上却挂不住地讪笑着：“公子说笑了，咱们诗诗可不是一般的花姑娘，她可是青楼第一美人，难道公子不喜欢美人？”
    男子这才转身过来，蒙纱斗笠却将脸遮了个严实。
    “哦，是吗，美人？”他的声音充满玩味，“美人我喜欢。”
    妈妈一听，心道，有门！
    “哈哈，公子开个价，我们好商量。”
    男子耸肩：“没钱。”
    妈妈心中暗骂，没钱你逛什么妓院！咬咬牙道：“你开个价，既然诗诗喜欢，少点也不是不可以。”
    男子手一摊，掌心骤然出现几枚铜币：“八个铜板。”
    厅室里顿时笑声震天。
    小王爷一直悬着的表情松弛下来，清稚的笑容也浮现出来。
    妈妈气急，差点指着男子鼻子骂起来，最后脸色变了几变，一啐：“老娘没见过你这么不上道的！”，回头对诗诗咬牙切齿，“他不肯买你，我也无法，叫你听话你还跟我这样，行了吧，到头来被人嫌弃戏弄，你这是为哪般！跟着小王爷罢，别再跟我争了！”
    一直低着头的诗诗突然站了起来，从从容容走到前面，纤腰一摆，弱柳扶风。她直视他的眼眸，说：“公子，诗诗想跟着你。”
    她紧攥着衣角，想起娘手心的温度，突然感到一片释然。
    抬头对男子笑笑，不张扬也不收敛。
    男子不说话，只是看着杨诗诗。桃花眼细细一眯，像是有点醉了。
    半晌，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哦？跟着我，可以。但是，”她看他眼皮动了动，“你可不要后悔，杨诗诗。”
    诗诗毫不犹豫地点头。赌本全部推上了桌。
    男子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俯身抱起她。
    诗诗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像是远山间触不到的烟雾，浅浅淡淡，却异常地撩人。她将头埋在他胸前，贴着他，抓紧他。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黑发如黛，红衣像是被火灼着了般燃烧。
    男子抱着她迈出青楼。
    翌日，被气炸了肺的妈妈收到黄金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