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作为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他出现的地方无非是自家家里，爹娘朋友（都是大户人家）的家里，或者一些高级酒楼。被禁锢了十三年，从未发现过什么是自由。然后那天，他打包了一堆银两，交给书童背着，两个人想方设法躲开守门的家童，就出府了。
    两个人越走地方越热闹，可是人的穿着却越来越奇怪。走在麻布服中，他与书童的绸缎服饰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问书童：你说，他们穿的是什么啊？我们是不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呀？
    书童毕竟是穷人家的孩子进门的，尽管也就十二三岁光景，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却比这个小少爷多得多。此刻似乎觉着有些许得意，便拉长了声音说：“少爷，咱们住的那地方都是大户人家，也就是有钱人。像咱们身上穿的这些衣服，都是绸缎做的，比他们的要好看舒服很多。现在我们见到的这些，都是穷人，他们穿的那个，是麻布，又笨重又丑陋的。我娘说，富人就该比穷人会享受的。你看，他们用来拉车的，是骡子，咱们府上哪有这么寒酸的东西？都是壮马来的嘛。”
    他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走过一条小路，拐角便遇着了她。
    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脸上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是左破一个洞右破一个洞，最奇怪的，是她的发鬓处插了一根长长的干草。“那个是在卖身呢。”书童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可能是家里养不起，就让插了根草跪这里，希望有见过的想要童养媳或者奴婢的出点银子买回去，以后就是他们的人了。”
    “卖身？好新奇哦。”他又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卖身的女孩子。
    “我娘当年就是在市场上卖身的时候被我爷爷给买了的。”书童似乎十分自豪。
    “那我可不可以买她？”他脸上不知怎么就有了笑意。
    “这……可是少爷，这女孩那么脏……”书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他越发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虽然衣服破烂，全身很脏，但那双眼睛，却似要出水的泉眼般，微微闪着光。
    “她卖多少钱啊？”他问了下书童，眼睛却依然在她身上。
    “这个好像要讲价的。”说完书童看了看周围，发现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便领着他家少爷走了过去。并且很老成地对少爷说：“等下我跟他讲话你不要插话哈。”
    “喂，你是不是那个女孩的卖主啊？”书童大摇大摆地晃了过去，大声询问道。
    那男人坐直了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要买？”
    “这是我们家少爷，他想买，你卖多少银两？”书童站直了身板，心里却疑虑着他会不会要太高价。
    “银两？……”那男人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谁买人靠银两计算的，他心下窃喜。
    “五两……”他虽是无比地渴望那些钱，说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于是弱弱地回了。
    “这么多？”书童假装很吃惊，其实也不知道多少钱是公正的，因为他爷爷在给他讲买了个童养媳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价钱这回事。
    “三两。”
    “一两。”书童得意地开出了自以为很占便宜的价码。
    “成交！”似乎害怕两个小孩会反悔，那男人立刻喊了成交。
    就这样，那男人把女孩领过来，把她头上的草摘下来，推到他们身边。书童也很守信用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两银子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少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对于刚买来的这个新奇“玩具”，他抱着莫大的兴趣，毕竟在他接受的知识和常识里，卖身是个新鲜的东西。
    “小翠。”是的，在他们那种家庭，孩子不是叫小翠就是叫小红，仿佛这世上只有这么两个字。她是不甘心被出卖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弟弟生了重病，在两者只能选其一的情况下，她自然就是牺牲品。
    “一般这种人家的孩子是叫这样的名字的啦，少爷，你要是觉得不合听就改一个呗。反正她现在是你的人了。”书童颇有些自矜，仿佛买下这个女孩是他莫大的功劳。
    “那我帮你改个名字好不好？”他似乎对买人还不是很上手，对买来的这个丫头也居然变得客气起来。按理说，家里那么多的奴仆，呼呼喝喝应该是他从小到大的必修课，此刻，对着这个几乎没有人会怜惜的女孩子，他居然没有摆起少爷的谱。
    “是。”她接受的教育里，似乎没有拒绝主人的可能性。以前，主人是爹妈，现在，主人是他——这个十二三岁的，衣着光鲜的少年。心里却突然有了种渴望，她渴望这个看起来不像爹妈描述的那么可恶的富人的少爷，能够带给她一种别样的生活。不挨饿的，不受冻的，哪怕她必须终生屈从他，她也会心满意足……
    “叫什么好呢？”他从三岁开始接受教育，对起名字却从未学过，这个时候说“算了不起了”又似乎有失他少爷的身份，他脸微微有些发烫，脑里只记得他爹说过的一句话“不管你丢什么都好，就是不能丢家里的脸。”那他现在如果说了没做，是不是就算丢家里的脸呢？
    “你姓什么呢？”他突然就有了主意，应该要从姓氏开始想的。
    “柳。”她似乎天生喜欢简短的答复。
    “那……”虽然知道了她的姓氏，他却依然没有主意，叫柳条吧，不好听，叫柳树吧，像男人名，叫柳叶吧，跟柳条也差不多，再加个什么字吧……“柳叶璞，好不好？”他灵光一现，挑了个他学过的字里边最复杂的出来。
    “是。”没有喜欢与否，只有遵从。
    “少爷这个名字起得不好。”书童却煞有其事地对他提出看法。
    “怎么不好？”他脸上有些许不悦。
    “我记得前日先生讲这个‘璞’字时，是说这是美玉天成的意思，可是这丫头……怎么看都不像块美玉嘛。”
    “那你还叫阿福，也不见你多有福嘛。”他忽然开起玩笑来。
    “少爷，老爷都已经给我改叫‘杨轩’了！他还夸我气宇轩昂呢！”书童十分不开心，在他看来，“阿福”是他人生的污点。
    “你不觉得她的眼睛很像玉吗？像爹身上的那块，有光的。”他突然对自己起的这个名字颇有些得意了。
    书童仔细地瞧了瞧丫头的眼睛，只得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的心却在他们的谈话中颤了好几颤。是的，从来没有人夸赞过她的容貌，甚至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很好看。
    “那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
    “今天就玩到这里啦，回家，我饿了。”这个少爷倒还不是特别皮，虽然不知道他是因为肚子饿要回家还是觉得该回家了，反正他们就是回家了。
    “哎呦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夫人都快急死了！”刚到门口，管家，也就是书童的父亲，便立刻迎了上去，“快，差人去报告老爷和夫人！”毕竟是管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我饿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径直往里走。
    “好好，我立刻差人去准备吃的。”他唯唯诺诺地应着，“诶，你这个小乞丐，到别处去。”他伸手拦住了小翠，也就是柳叶璞。
    “那是少爷在外边买进来的。”杨轩对着父亲讲。
    听到他们的对话，他才想起带回来的丫头：“祥叔，带她去洗个澡，然后带过来跟我一起吃饭。”
    “这可怪了……”老管家不明就里，可也只能照做了。
    身为大户人家的独子，必是十分受宠的。虽然父亲在他的学业方面极度严厉，其它的却是予求予给的。所以他并不觉得买回来一个女孩会有什么麻烦，也就十分理所当然地做自己像做的事情了。
    他进屋，侍女为他换下衣服，老管家便差人来唤他去吃饭了。
    刚坐下，举箸却又放下，询问到：“那丫头呢？”虽然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却居然唤不出口，真是怪哉。
    “正在更衣，估计快过来了。”老管家答道。
    “杨轩不饿吗？叫他过来一起吃啦。”虽说杨轩是书童，但在他的央求下，已经得到父亲不干涉他们主仆关系的应允了。
    “来了来了！”书童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有些绯红。
    “少爷。”此刻，梳洗完毕的柳叶璞也已进门了。已经清洗干净的脸算不上惊艳，倒也挺可人，又换上他们府上的侍女服，直看到他发愣了。
    “少爷不是饿了么？”看到他呆愣的表情，管家关切地问道。
    “哦，哦。嗯……叶璞也坐下一起吃。”
    三个人便安安静静各怀鬼胎的吃了一顿饭。
    用餐完毕，管家说道：“少爷，老爷和夫人在书房等你。”
    他自知免不了被责罚，也不推卸，只是思索着，要拿什么样的理由来脱身。
    转过宴堂和书房之间的回廊，他却瞥见了杨轩和柳叶璞。杨轩正断断续续说着些什么，而柳叶璞还是淡淡的样子，低头沉默着。因着父母的传见，又不好延误，只能远远地对杨轩喊了一句：“阿福，你不可以欺负丫头！”
    远处的杨轩似乎被吓到，大概是没想到会被撞见，便愣愣地目送他远去。
    到了书房，父亲正在练书法，而母亲站在一旁磨墨。平心而论，这真的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父亲祖上是在朝做官的，后来告老还乡，用积累下来的俸禄做生意，倒也是风生水起，给他们家留下了丰厚的资产。虽是商人，父亲却有着书生似的儒雅，当然，也不可免俗地有着商人该有的狡黠。而母亲，则出生书香世家，气质非凡。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咬咬牙，进去了。
    “爹，娘。”他站在那里，总觉着今天气氛有点不对。
    “夫人，你说，是不是鸟儿翅膀硬了，就该飞走了？”他父亲话中有话，他是听得出来的。
    “老爷，鈺儿年龄渐长，是不是该找个人，给他收收心呢？”母亲也在一旁揶揄他。
    “前年不是跟慕容家订了亲么？可是人家小姐今年也才八岁左右，哪里会舍得这么早出阁？”父亲看着他，似乎在提醒他什么。
    “爹，娘，鈺儿还不想成家。”他只好应声道。
    “听说你买了个女娃。”父亲继续写字。
    “是。”果然管家是个大喇叭。
    “为什么？”父亲继续发问。
    “只是没买过人，觉得新奇。”其实更多的，是这个丫头，老让她有种疼惜的感觉，看到她眼神里的无助和空虚，就让他不知所措。
    “老爷，我都说了鈺儿还是小孩子心性，哪那么快就想着成家立业呢。”母亲心中大石头终于落地。
    “那就留下吧，当个丫鬟也好，反正咱府里也不缺那一口饭。听说长得还水灵，将来你要喜欢，纳个妾也就是了。不过，你听着，你是有婚约的人，你的夫人，必须是慕容小姐。”也许是想着他还小，父亲的语气虽坚定，倒也不见得太过压迫。他沉默了一会，便回道：“爹，娘，孩儿出外一天，没有告知您二老，是孩儿不对。但是，此行让孩儿发现，自己知道的东西确实很少，还望爹娘以后准许孩儿经常外出，也可多长些见识。”话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爹娘没有责怪，他应该很知趣地离开了才是，怎么反倒得寸进尺了。
    “你也长大了，读了这么多圣贤学问，也该懂得分辨黑白，确实也应该学着跟人打交道了。以后出门前，跟管家交代一声，带上杨轩，但不许在外过夜。”父亲居然没有发怒，还妥协着答应了他的请求？！这让他大为震惊，但同时又窃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