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前篇(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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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里烽火和狼烟,横尸遍野,士兵们身上的粼粼甲光灼烧着每个人的眼睛。
    惊恐奔走的百姓们不得不面对一场场生死离别,也许上一刻掌中还握着的温热的手,下一刻便变冷变僵了。
    边关戎狄年年来犯,朝廷三百年间数次派兵抵御,始终将蛮族挡在国土之外,只是近年朝中内宦当道,皇帝更是昏庸无能,无事做主,明眼人都看的出这祖宗留下的万里河山,怕是再难保全。
    立于城楼之上的大将军叶修默默望着刚刚经历过的战场,又想到朝中局势,也是眉头紧锁,深深叹了口气。
    此次被封为大将军,带着十万亲军,于前线抵御外敌,苦战数月,折损兵将过半,总算将这些蛮族赶出自家土地。
    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和惊恐不安的百姓,叶修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他负手立于城楼之上,风中还带着抹不去的血腥味,几欲让人作呕。
    副将上前半步,轻轻说道:“将军,此次战事结束,是否准备拔营回朝?”带着战胜过后的荣耀归来,是每个将士的梦想,可此刻的叶修却不愿立刻动身,朝中局势晦暗未明,昏君主事,又无甚主意,每每宦官进言,便听之信之,将朝中衷心耿耿的大臣过半或降罪或革职,朝中新任皆是内宦旁戚,半年前的一场大清洗,更是险些将自己卷入风波之中。
    从那之后,叶修便对这变幻无常的朝廷没有了丝毫的热忱之心,主动交出虎符,回家做了手无实权的军中统领。此次戎狄来犯,皇帝却出乎意料的亲自上门封他为争夷大将,使他不得不又将这颗心提了起来。
    当夜,叶修便由妻子亲自系上鲜红披风,手提银枪,跃上马背,八岁的儿子叶临之随着母亲立于马前,朗声说道:“祝父亲早日凯旋而归。”清亮的童声响彻整个统领府,随着夜风一路送叶修北行。
    叶修自跪在皇帝面前接过手中调兵符开始,便知道,即使已经交出虎符不再过问军营中事,皇帝也终究要拿下他了。此次北征戎狄,便是最好的借口。
    戎狄内部换了新的统领,两部之间的融合使得兵力集结到前所未有的强度,蛮夷本就善骑射,逐水草而居,此行马上作战更是如鱼得水。
    前线作战万事凶险,若是输了,便愧对万千守城将士和百姓,唯有一死方可以谢天下。
    即便赢了,更是极大罪名,古来功高盖主而全身而退者,从未有之。
    叶修握紧手中令符,不断催动胯下战马,始终驰骋在军队最前列,猎猎冷风吹动着战袍,使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从开始便下了决心,这一仗,无论如何,都要赢。他始终不能将万千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
    奋战三月,战损过半,却终究将蛮夷赶出了我朝土地,叶修对着踉跄后退的蛮夷大笑三声:“尔等蛮人若再犯我天朝,定立斩于马下!”残阳西坠,最后的霞光为叶修的战衣染上一抹艳色,与干涸的鲜血融在一起,似战神临世。
    如今战事已定,不得不归朝复命,叶修安排手下副将准备此事,自己只是盯着打扫过的战场出神。这一回去,恐怕,再无宁日。
    也罢,也罢,父亲一生戎马,自己亦无愧于百姓,无愧于心,足矣。
    来时十万将士,归去不足五万人马,重伤者留在本地养伤,再归去复命。只是又有多少春闺梦里人,作了那无定河边的白骨?
    叶修没想到,在归途中竟然遭遇了一小股戎狄的军队,他们与大部队显然没有一起离开,在离主战场几十里的小村子杀烧抢掠,等到叶修看到山脚下起火的村庄才明白了缘由,立刻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支援。可惜他们去的太晚了,村子已经再无声息,路上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便是对蛮夷的控诉,控诉他们是多么野蛮的恶行。蛮人见有军队,立刻四散逃进了山里,将士欲追,叶修抬手阻拦,穷寇莫追,这些人比自家将士更熟悉此地地形,为了这几个蛮人再损失将领,实在划不来。
    可是望着还燃着黑烟的小小村庄,将士们都红了眼睛,哪个没有父母姐妹?不都是和村民们一样的百姓?可这些村民却无法安定生活,死于这烽火冲天的战乱中,怎能不叫人心中愤慨?蛮人,早晚有一天叫你们血债血偿!
    叶修驱马上前,得得的马蹄声此时在死寂的小村子中却显得尤为突兀,绕过一栋快要坍塌的房子,叶修一低头,便看到了缩在墙角的楚暮云。
    一个小小的孩子,约摸几岁的样子,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惶恐却又有几分坚定,就这样定定的自下而上的看着叶修,不言不语。叶修骑在马上投下的暗影,将他盖了个严严实实。再看下来,他身后还缩着个更小的孩子,此时已经闭上双眼,惨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你的父母呢?”叶修轻轻问道。
    男孩子定定的看着他,不言不语。
    “他是你弟弟?”叶修显然问的是他身后的孩子。男孩子依然没有开口,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叶修轻轻叹了口气,下马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身上的铁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铿锵的响声。
    他望着男孩的眼睛,温柔的说道:“别害怕,他们已经走了。”始终保持着沉默的孩子听到这句话,睁得大大的眼睛慢慢氲上了水汽,最后化作一颗颗眼泪夺眶而出。刚刚经历过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夜,现在有个人告诉他坏人已经走了,他活下来了,安全了,小小的坚强终于土崩瓦解。他越哭越大声,最后叶修不得不将他揽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其间叶修已经用手指探了探藏在他身后的更小的男孩子的鼻息,什么都没有。
    男孩子哭够了,抽抽噎噎的抹了把脸,猛地想起身后的孩子,急忙转身去推他,边推边喊:“秦儿,快醒醒,坏人走了!我们没事了!秦儿,快醒醒!”
    可那个小小的男孩子永远也无法回答他了,他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永远的睡着了。腹部上被扯烂的衣襟下露着狰狞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流出。
    男孩子不断地推他,最后几乎绝望:“秦儿。。。。秦儿你快醒醒啊。。。。他们走了。。。。。”
    秦儿依然无声无息。最后叶修伸手将他揽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他死了。。。。”似一声深深的叹息。
    男孩愣住,刚止住的哭声又撕心裂肺的响了起来,最后由于惊吓和悲伤过度,突然昏厥,脸色白的像一张纸。叶修慌忙将他抱起,却依稀在男孩闭上眼睛之前听到他口中喃喃自语:“爹爹。。。。”
    望着这张混着泪水和灰尘的小脸,叶修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叶临之。同样的年纪,同样的倔强,如果哪天自己不在了,会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在这样寒冷的黑夜搂紧他安慰他么?
    想到这里,叶修不由得又紧了紧手臂,将这个孩子抱得更牢了些,转身向军队的马车走去。
    他将这个孩子交给军医,翻身上马,抬臂喝道:“出发!”
    大军再次缓缓的行进,向着那个风雨欲来的飘摇帝都行进。
    急行军七天,叶修的大军是在半夜进的城,没有百姓的夹道相迎,也没有皇帝率百官来贺大军的凯旋而归。匆匆入城后,叶修将诸事又抛给了副将,便命人召来军医,询问半路救回的孩子的情况。
    军医捻了捻半尺长的白须,缓缓道:“身上都是皮外伤,没甚大碍,可长时间饥饿和惊吓,使得这个孩子身体非常虚弱,这几天行军中又一路颠簸,实在是没什么起色,中途醒了几次,灌了几碗药,连饭都没来得及喂,就又昏过去了。”
    叶修途中既要处理军中事务,又要防备沿路没有随军推出的分散戎狄,已经是几夜的不眠不休,哪里还有时间去看那个孩子,便一直放在军医的随行马车中,此时一听,才觉此事确实疏忽了。
    再次见到他时,男孩子依然是昏睡着的,小脸虽然已经洗净,几日来反倒更瘦了些,薄薄的唇上也没有几分血色。他在昏迷中依然紧紧皱着的眉头,昭示着这个孩子经历过怎样的噩梦。
    军医立于叶修身后,试探着问道:“将军。。。。你看这个孩子应该。。。。”
    叶修打断他的话:“我自会处理。”伸手便将孩子抱起转身出了门。
    望着走远的身影,军医缓缓摇了摇头:“是这个孩子的造化啊。。。”
    叶修再次站在自家大门外,抬头望着“统领府”三个大字,似是自嘲般的笑了笑。腾出一只手叩响了门环。
    门房的小厮匆匆来开门,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门外的叶修,惊呼道:“大人,怎么是你?”
    叶修为人谦和,听了小厮的话不觉好笑:“这是我的家,怎么不能是我?”
    小厮自觉失言,又慌张辩解道:“不,不是,夫人说大人凯旋应该是在三日后,没想到。。。”
    叶修只得说道:“将士们思乡心切,自然快些了。”
    小厮慌忙将大门全开,让叶修进来,又慌慌张张往里跑去,边跑边喊:“夫人,大人回来啦。”一时三刻,院中小厮和丫鬟纷纷出来相迎,而后叶夫人便带着儿子叶临之跑了出来。
    叶夫人未施粉黛的脸上似还带着几丝泪痕,见到自抄手游廊走来的叶修,便再也止不住了。
    七岁的叶临之比他母亲动作更麻利,一下子冲到父亲面前,惊喜的叫道:“父亲,你总算回来啦,孩儿好想你,娘亲也好想你!”粉雕玉琢的小脸仿佛都在发光。
    可叶临之刚跑到父亲面前,便发现了被叶修抱在怀中的男孩,问道:“父亲,这是谁?”
    叶修蹲下身摸了摸叶临之的脸,轻声说道:“这是父亲在路上救回来的孩子,他的爹娘都死了,弟弟也死了。”叶临之一听不由说道:“好可怜。。。”又就着灯笼的光看了看叶修怀中男孩的脸不由说道:“父亲,他真好看!”怀中的男孩虽然昏睡着,但挺鼻凤目的轮廓却依稀可见。
    随后而来的叶夫人已经听到了父子二人的对话,她平日里吃素念佛,心肠更是软,还来不及和几月未见夫君打招呼,便伸手将他怀中的孩子接过来看了看:“竟是这样轻,这孩子一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叶夫人是南方人,一口软糯的吴音瞬间将叶修几个月来以风霜为伴的疲劳扫去了一大半。
    叶修柔声说道:“无碍,一路有军医随行,只是体质弱了些,养些日子便好了。”
    叶夫人对丈夫道:“夜深了,今日早些休息,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都没来得及准备。”
    叶修笑道:“老夫老妻了,讲那些虚礼做什么?”
    叶夫人嗔怪:“辛苦了几个月,快快洗个热水澡去吧。我先将这个孩子安顿好。”
    一院子的人才渐渐散了,小厮们伺候叶修去沐浴,丫鬟们跟着叶夫人收拾客房将这个大人救回来的孩子安顿好,叶临之随着母亲跑前跑后,望着陷在被褥中脸色有些苍白的男孩子,托着腮问他娘:“娘,他什么时候会醒?”还忍不住伸手戳了戳男孩的脸颊,可惜没有几分弹性,瘦极了。叶夫人打掉他的小手,轻声说:“娘也不知道,明天娘请个郎中来看看,你快点回去睡觉。”
    叶临之一听,撅着小嘴不高兴了:“我不走,我要在这陪着他!他好可怜,没有爹和娘亲了,晚上又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我要陪着他!”
    叶夫人也叹了一口气:“你这小鬼头,那娘再去给你拿一床被子来,你莫要吵醒他。”
    叶临之立刻从善如流的点点头:“谢谢娘亲,娘最疼我了。”
    等叶夫人再抱着一床被子进来时,发现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已经什么时候脱了衣服钻进男孩子的被子里依偎着他睡着了,睡梦中的小手还紧紧抱着瘦弱的男孩。
    叶夫人只得轻手轻脚的为二人盖了盖被子,又吹熄了桌上的蜡烛,轻轻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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