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便是今天这般，漫天大火，血流成河。
    桩桩件件皆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若不是你们内斗自顾不暇，我们又怎么会有机会集结实力铲除这个丧尽天良的祸害呢？”男子讥讽一笑，眼中满是恨意，他将那剑身逼得更进了几分，刺入顾如念脖子上的肉里，道：“顾如念乃我顾氏一脉之耻，顾家宗祠容不下这等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弑父母、杀兄弟，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当尽诛之，今日我便联合顾氏旧部大义灭亲，以正宗法。”
    “还有你，穆轻舟，我双亲本就待你不薄，我父亲收你为义子教你武功，将你视作己出，连吃穿用度与我们别无二致，可你却恩将仇报，更是罪无可赦！”
    “三公子，何须再与他废话，此二人罪孽深重恶贯满盈，公子今日为顾家除害，老堂主和夫人泉下有知，也算瞑目了。”说话的是一白发老头，想来是拥护老堂主之子的顾氏旧交。
    穆轻舟冷眼看着，看来这些余孽早就把整个明日山庄从里到外围住了。这疯子是何时集结的旧部？又是何时召来的帮手？
    引狼入室，百密一疏，他望着眼前的人，还是穿着肮脏囚衣，只是去了铁索脚环，头发亦是乱蓬蓬的，周身脏污无比。想必是刚从密牢中被救出不久。可明明终日药没有断过，看着灌了进去，银针封了脑，他如何还能神志清醒？
    顾飞流被关押在紫竹林内，到底还有哪一环出了问题？
    穆轻舟平静开口：“飞流，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放了如念，她是你的亲姐，好歹是你在这时间上唯一的亲人，所有一切皆是我所谋划，我虽受命于她，她却只听从于我，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那些都不是她的错，千刀万剐冲着我来便是，我任凭你处置，你放过她。”
    “姐姐？我何来的姐姐！笑话，这个贱人害得我如此惨境，让我这么多年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被困在紫竹林的密室里目不能视耳不能辨，惶惶终日！若不是侥幸得贵人相救，只怕早就命丧黄泉！我顾飞流哪有什么姐姐，此等罔悖伦常天打雷劈的畜生，一个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东西，我真恨她与我流着同样的血！恶心至极！”顾飞流恨声。
    “欸，我说二小姐，你莫不是面具戴得久了，天天作男子打扮，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忘了吧？哈哈哈哈哈！”举着火把的人群中有人率先笑出了声。
    “一个通房所出的贼丫头，以为自己还真能踩在家主的位置上作威作福，怕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火光照不到的某一隅，思南若叶躲藏在假山石头背后将这一切收尽眼底。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然超出了他的认知，没想到顾家还有这等辛密往事！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白发老头从人群中走出：“二小姐，收手吧，念在你生母的份上，她当年为了护你周全可是吃尽了苦头，若是林夫人泉下有知，定不愿自己的女儿行如此恶事，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顾如念被押解在地，头几乎快要被没进土里。她一直没有说话，亦没有出声。可在听到老者的话后，倏尔，她冷不防发出一阵闷笑。
    那声音分明是女人的尖利笑声，在劈啪作响地火声中十分刺耳，与顾如念平日里的说话模样判若两人！七煞堂残余教众闻声皆是面色如铁，这么多年的相伴相从，昔日的堂主竟然真的是女子！怎会如此？！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此等惊天巨变一时叫人难以消化……
    “你笑什么？！”顾飞流怒火还未消，此时听她发笑，心中更是火上添油。
    “我是笑，这老头儿该死。”顾如念道：“用我娘来压我，怕不是在说笑与我听？且不说他没资格和立场提起我生母，便是我生母还活在这世上，她也阻拦不了我！”
    老头怒而拂袖：“后生无知，狂悖之极！”
    “顾如念，有没有人告诉你，话说的越多死得越快？”
    “你确实是一条顾家养的好狗。顾飞流。”顾如念冷笑道：“我出身低微，我娘命薄，那你呢？你又是个什么身份？不过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老头子连认都不敢认你，你的名字有进宗祠么？记得当初大夫人是铁了心的要你死的……”
    老堂主在位时，惹下的风流债不少，这顾飞流便是其中的一笔，其余的债都被顾氏全数料理了干净，留下的这一笔甚是侥幸，若是没有老堂主的旧部衷心相护，恐怕也早就断送在顾氏的眼目之下。
    老底被揭开，顾飞流面色越来越沉：“我看你还嘴硬到几时！？”他一把擒住顾如念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细密的血迹便从她额前的发丝中流淌下来。手一挥，便将她那张人皮面具撕了去，一张素白的脸顷刻间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姐姐还是像从前那样好看，也正是你这张脸，才把穆轻舟那个傻子迷得团团转，甘愿给你当狗使唤。”
    “顾飞流，你不要欺人太甚。”穆轻舟捏紧了拳头。
    思南若叶躲在山石背后深吸一口气，竟是她？记忆中，难怪那夜在明日山庄内，遇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女子，原来她就是“他”！
    所有的疑团都迎刃而解，为何新庄主不近女色，整个山庄除了几个打杂丫鬟，更是连个漂亮女眷都没有，为何穆轻舟会对这位庄主言听计从、过分在意，为何会迁怒于自己，为了嫉妒，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我杀了顾长安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少顷，她又幽幽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转眼之间，所有权柄都如同镜花水月般散去，耗费了她半生的力气，花费无数心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如念合上双眼，但她并不后悔，若是叫她再做一次选择，她知道自己依然会这样做。
    二十年来的仇与恨，早就将她消磨殆尽，若是可能，她恨不得剔骨还父、剜肉还母，将这一身恶臭血脉尽数弃之。
    恩恩怨怨怎能说清？从她能够记事起，生父对她不闻不问，主母对她百般欺凌，生母更是对她辱骂责打，拳脚相加。幼年时她就明白了，生母厌恶她生下来是个没有用处的女儿，女儿不如儿子，无法在顾家的明日山庄分得一杯羹，庶出之女长大了也是早早出嫁，送去别的武学世家巩固姻亲，她的下半辈子依旧毫无指望！她恨不得将她掐死。
    那个女人本就身份低微，受尽苦楚，在偌大一个顾家中如草芥一般苟活着的人，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也顾不得一个孩子。
    她每每在主母和下人那里受了刁难，便将这口恶气发泄在孩子身上，小小的如念身上瘦骨嶙峋鞭痕累累，除了脸上，没一处完好的肌肤，那个女人不敢破了她的相，更不敢被旁人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下人们把她这个庶女当丫鬟驱使，而他的那个色令智昏不成器的大哥，竟然也对幼弱的她心生歹念，不过好在她命大，也是天意成全，直到偶然遇到了父亲的义子，才得以化险为夷。
    纸包不住火，终有一天，这个早就被众人遗忘践踏的的顾家血脉又误打误撞重新出现在了顾家老爷的眼前，顾长安方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是年少时喝酒误事结下的果，于是，生母被关进柴房活活饿死，她寄养在顾氏名下。去给那个女人送饭时，亲眼见到她断气却无动于衷，心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
    自生母死后，顾如念有了一个怪癖，她开始作起男子打扮。且不许下人唤她“小姐”。诚如母亲所言，女子卑贱，她决心要将过去的自己完全抹除，从此，明日山庄再也没有“二小姐”，只有“二公子”。
    可这些都远远不够，顾家带给她的伤疤，给她的屈辱不堪、痛苦折磨，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淡却呢？时间让一个人变得清醒无情，也让她变得麻木冷血。身处于这偌大的牢笼，要么驱使罪恶，要么服从罪恶。被命运践踏在脚底的顾如念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决定利用顾长安收养的义子，施行对整个顾氏一脉的疯狂报复。
    “石头背后的那位仁兄，你已经藏了许久，还要偷听到几时呢？”顾飞流突然道。
    假山背后出来一人，白衣在热浪中翻飞，正是思南若叶。一时间气氛陷入诡秘静默。
    “你——！”穆轻舟难以置信，后半句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副堂主，你在酒菜中下的毒，对我毫无作用。”思南若叶直截了当道。
    “哈哈，竟然是如此，原来如此……”顾如念闻声一笑，一叹，一切犹如大梦方醒。难怪自己内息紊乱浑身乏力，连站都站不稳，使不出一招一式，只能被眼睁睁地束手就擒。她早就怀疑有人暗中给自己下药，就是为了今夜之变，可她万万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的心腹：穆轻舟。
    顾飞流抚掌道：“精彩至极！我猜，又是好一出”大水冲了龙王庙”，顾如念，看来这就是你的报应，你没想到你的狗也会反了心思来算计你吧！看来他不怎么忠心……”
    “如念，不要听他胡说。”穆轻舟看到那人徒然失望的神色，紧皱眉宇：“我只是想除掉思南若叶！我没有想害你。”
    “可你依然对我下毒，没想到最得我信任的人也会背叛我。”顾如念叹息一声，身心俱疲：“真是天道轮回，报应。”
    穆轻舟咬紧了牙，恶声道：“思南若叶，一切种种皆是你的过错！我不该让你来明日山庄，你不来便没有今日之祸！如念不会因你受伤，我也不会一时间冲昏头脑做出这等错事！”
    “够了！”顾如念听到他这番话像是被扎了一针似的身形一抖：“给我闭嘴！”
    穆轻舟果然什么都知道，他还是那个最了解她的人，她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顾如念笑了一声，如此狼狈。
    也许能够为所爱的人舍弃生命，却不能够成全她去爱别人。千古艰难的，不是一死，而是成全。
    “好了，姐姐。我也懒得再看你同这个叛徒演什么怨偶情深的戏码。”
    顾飞流朝思南若叶道：“旁边那位仁兄，在下斗胆猜测，你当与我姐姐、与穆轻舟这个叛徒当初所谋无关，既与此事无关，余下七煞堂的诸位只要不做反抗，我亦不会为难诸位。今日权当我顾家清理门户，让众位见笑了，往后是留是走，我亦不会强迫诸位。”
    可在场的众人早就呆立当场，哪儿还有能说得出话的人。
    “姐姐害我至此。”顾飞流轻声道：“你若不死，我日夜心中仇恨难解，今日落到我手上，咱们就来个痛快点儿的死法，我也不像你当初那般折磨我的方式来折磨你，这也算我的仁至义尽了。”他钳住顾如念的下颌的手一松，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
    “这是我托人寻了许久才寻到的绝命丹，世间只此一枚，亦无药可解。服下这枚丹药，待毒性发作，姐姐便会即刻毙命……三日后周身会化为血水齑粉，与尘土融为一体，死无全尸。”
    “你一死，想来我也逃不过陪你死。”他目光冷冷地投向穆轻舟，握着顾如念下颌的手加大了力度，迫使顾如念也看着穆轻舟，说出口的话，却很轻很缓：“你看，你的狗还死死咬着我不放，想扑上来活吞了我。”
    “咳咳咳……”穆轻舟剧烈咳嗽起来，仿佛是要咳出心肺，衣袖间已是斑驳点点。
    他道：“你姐姐如今内力全无，已是废人一个，你留她性命，我便将飞羽玉花镖双手奉上，你当知道，便是你今日夺回了明日山庄，没有此物你也做不了家主，执掌不了七煞堂。”
    “和我谈条件？”顾飞流对顾如念笑道：“姐姐，你对你这只狗可真好，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交给他保管了……”
    顾如念不说话。顾飞流看着穆轻舟扬了扬唇，道：“可我却不想放过她，或者你告诉我一个理由，说服我放过她。”
    “我这个姐姐野心极大，自己却没什么本事，若不是你跟她身后，武功又如此强大，护着她，她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坐拥着整个明日山庄，更遑论执掌七煞堂！”他笑了笑：“穆轻舟，你说的没错，你才是最危险的。我应该对付你，可怎么办呢？我武功不如你，若放了姐姐，还如何制衡你？”
    “不如，你来替她死好了。”顾飞流缓缓道：“你若死了，我姐姐便如折了翼的鸟，也翻不出什么浪了。我或许可以饶她，让她多活个几年。”
    一时之间，四处静默无声，唯留火声。穆轻舟无言一笑。
    “好，记住你方才所言。”
    就在说话的眨眼之间，顾飞流手中那颗绝命丹已然被穆轻舟以迅雷之势劈手夺了去，一口吞下！
    “你！！？”一切发生在瞬息，顾飞流又惊又惧。
    穆轻舟清淡一笑，愿意为了一个人背弃所有，便是敢踏刀山敢下火海，以命相抵又如何呢？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