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情殇 银针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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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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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下,铺展的白纸,密集俊秀的蝇头小楷,扑鼻的灯油香烧,一室的水墨悠悠。
“林府乾三连,德渊坤六断,德渊离中虚……”殷老庄主一字一句迅疾而清晰地念道。我跟着听到的每一个字,用蘸着红墨的鼻尖将所示方位上的黑字圈上。
“沁桓坎中满,林府兑上缺,德渊震仰盂……”
红黑相交,只字片句被我一点点寻章摘句地勾画而出,最后一个字被抄录在一张上好的素黄笺纸上,烛台上的灯油正滑着滚滚的泪油,发出“呲”的一声微响。
枯瘦苍老的手掌轻轻地将纸张小心拾起,一眼一眼的扫视起来,混沌的眼眸中升起难得清亮的光彩,殷老庄主透着一纸黑字,似乎看着遥远的时光,他道:“五十年了……当时我等三人将此秘术分藏至各家经书中,断不曾想,还有再见的一日。”
“呵……”短促而悲凉的轻笑,殷老庄主看着我,“死者已矣,生者却决意追魂索命,不惜以命换命……”他轻而缓地抓住我的肩膀,“可见此术乃是妖邪之术了。”
“殷老……趁着霍骁还有一口气,快些准备罢。”我低下头,轻声说道。
“你爷爷若在世,只怕要伤心。”殷老庄主洞悉似地望着我,道:“毕生所学付诸与你,末了,却被你用来行此妖术,伤身害己。”他再走近了一步,脊背微驼,须发皆白,行动举止迟缓得和普通老人家一样,但那眸中精锐的光芒却让人肃然,像是开天辟地时候的第一道光,震慑似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人生在世,谁也不缺几年的活头,但求如愿以偿。”
我默默地看着殷老庄主,只见他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角,“只愿你,来日不悔不恨罢。”
一语终了,他伛偻着身躯,步步朝门外走去。门口守着的两个布衣年轻人为他打开了房门,夜风轰然入室,卷帘拂纱,一件兽皮披风由一个年轻人小心得披在了殷老庄主的身上,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正要离去。
“老庄主!”压制得体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拱门传来出,一个中年人匆匆地跑了进来,对着殷老庄主作揖行礼后,道:“启禀庄主,楚公子带着人来了。”
殷老庄主平和地颔首,道:“请他们进来吧。”
“已经迎进来了,此刻大约已经到正堂了!庄主可是要去见?”那中年人毕恭毕敬地问道。
殷老庄主淡笑着摇头,“我还有正事……”他用手朝屋中一指,临风笑道:“请林少爷出去招呼吧,他同那人的亲旧必是有过往交情的,由他来,最是妥当。”
风声一疾,直将满桌黑字点红的白纸吹得飞扬而起,最终在我的周身四处缓缓飘落而下。簌簌的脆响,细微而渺小,却直扣心门。
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蒙蒙的白雾,有些为难而无措地站在原地。
“拿件厚实的披风给他围上……”殷老庄主甚是慈爱地对我点头微笑,道:“孩子,春寒时分,自己要小心保重。”言罢,拄着精致的拐杖,缓缓地离去。
我盯着那背影直至消失后,便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纸笺,蹲下身体,一张张地拾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上用纸镇一压后才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等着我的中年人。
有些拘谨地勾动嘴角,我想笑一笑,不幸脸是僵的,所以全程都很是心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笑了。那中年人倒是无所谓地颔首对我说道:“林少爷,请吧。”
“有劳。”我说道,说完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难听到了一个境界,于是揉着喉咙站了起来,从踏出房门开始,用极低的动静清着嗓子。
我被一条颇为可观的披风拥住,果然丝毫不受寒意,只是跟着中年人走到正堂前时,还是被一身涔涔的冷汗冻出了一个颤巍巍的寒颤。
正堂前很安静,只有几个庄内人围站看护着,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重兵把守。想必是来得机密,不想引人注目罢了。
夜色正浓,乌云蔽月,我匆匆地望了一眼,沉着一颗心,走进了正堂。
一个极高壮的背影在眼前出现,犹如隆冬松柏一般尊崇,他似有察觉地回身,寒意纷纷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垂首的我来。
堂间极静,我拿出赴死的勇气,低低地喊了一声:“霍伯伯。”
其实细想来,已是许久不见霍伯伯了,他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位需要远远仰望的长辈,像是丰碑一般的英雄式人物。可是,今夜,那个英雄不见了,眼前的人,是一位初初苍老的父亲。岁月战乱都不曾折损过霍伯伯的气概,唯有血亲能令他平凡。这一夜,不倒的战将因为骨肉至亲而沦为凡人,他生出了皱纹,增添了霜发,他用凌厉而沉重的眼神看着我。
我平静地跪了下来,“霍伯伯,佑熙本是无颜来见您的。”
“你不用跪我。”暮鼓晨钟似的声音嗡然响起,“……骁儿在哪儿,我带他回去。”
“霍伯伯,您现在还不能带他回去。”
霍伯伯虎躯一动,几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双手交叠在后,八风不动地凌眉看我,那姿态仍是记忆中的严厉,“身体发肤授之父母,生时管不住他,如今死了,还不能凭家中做主么?”
我被那个“死”字,刺得肌骨一寒,强咽下一口凉气,抬起头,我没有耽搁,即刻言简意赅地将玄蒙十三针之事,除了折寿一说,尽数解释了一番。
霍伯伯的表情果然翻涌出骇然和惊诧,半晌,他皱眉盯住我,道:“起死回生?”
“是,莫说现在霍骁还在鬼门关前,便是入土三日,只要使得此术,都能逆天而为。”话至此处,我的脑海里闪过方才所见的一式又一式针法,其玄奇精妙诡谲博大,搅得我心中大动,连同眼中都是有些疯狂的精光。
“倘若此举不行,我为霍骁偿命,若行,便请霍伯伯再等上时日,等霍骁命息回旺,接好了断骨,疗好了内伤,再接他回去也不迟。”我言辞恳恳地看着霍伯伯。
霍伯伯没有再说话,他回望了我一眼,眼中闪烁其许,然后又大步地走回座位上,犹豫了片刻,缓缓落座,沉默地正襟危坐了许久,沉思的时间很漫长,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掌,极慢极重地握住了椅子的把手,面庞里顷刻就生出了不易察觉的坚决。
“好。”霍伯伯看向我,眸中矍铄。
“多谢霍伯伯。”我俯身朝霍伯伯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攥紧的拳头不忍地松开,伸手在自己的脖颈处摸了摸,轻手取出了一件物事。
一块拙朴古雅的和田玉,犹如水滴一般上大下小,一面镌刻着霍家的族徽,一面是一只盘旋的凤凰。它还有另一半,是一只苍龙。记忆里,风雪天,一只凤凰一只苍龙,首尾相连,相生相依,一世遨游。
“请霍伯伯代霍骁收回此物。”我站了起来,走近霍伯伯,双手将那枚家族信物吊玉奉到了他的眼前。
霍伯伯微眯眼睛,盯着那吊玉的神色,极其复杂。
“霍伯伯,佑熙一意孤行,落得今日下场,已深有所感。”
霍伯伯将目光深深地落在我的脸上,我并不畏惧地迎了上去,道:“佑熙与霍骁此生注定无缘无份,倘若再执迷不悟,必定闹得众人不得善终,所以……”我有些难以自制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佑熙还交此物,权当断绝之意。”
霍伯伯垂下眼睛,伸手接过吊玉,用指腹浅浅地摩挲,最终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自己明白,自是……”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自是最好的。”
堂中一时间浸入了夜的冰凉里,一切事物都好像被润染了一层仓皇的霜意。
“作一时之意,不难。难只难在,日久天长。”霍伯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那枚吊玉的捏住,突然,猿臂一展,重重地将那吊玉停在了我的眼前,玉色晶莹,美轮美奂,古朴之中是千年不移的情长。霍伯伯道:“你有这样的决心和恒心么?”
脑海里罹难似地一场震动,大片大片的午后树荫惶然涌现错出。
……“佑熙,人贵有决心与恒心,才能顶住风浪。”霍骁突然开口沉沉地说,突然,他停下脚步,直直地朝我看来,道:“这两样,对我,你有哪一样。”……
“你有,此物我代骁儿收下,你二人此生不见。你若没有,你便拿回去,霍伯伯不勉强你。”
……“你有决心和恒心,一直守在我身边么?”霍骁清清楚楚地问道。……
脑海的漩涡越来越肆意,仿佛要将魂灵都卷入到那记忆的深渊里。夜风在堂外咆哮,呼啸着,呼喊着,阴阴恻恻,无休无止。浓郁的黑暗究竟可以埋葬多少伤痕,这样的夜晚,除了死去的记忆,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室内一片寂然,唯有痛楚如影随形地燃烧。
我动了动嘴唇,不能呼吸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
“林少爷……庄主传话,说是都准备好了。”堂外的光影下晃出一条人影来,犹如鬼夜里飘出的幽魂。
我飞快地朝霍伯伯鞠了一躬,道:“霍伯伯保重,佑熙去了。”
逃跑一般地疾走,再由疾走变为狂奔,我闯入了堂外的世界。那样迅疾的速度,似乎在追赶夜风,追赶着被夜风掳走的过去,追赶着即将永远活在过去的爱情。可我不后悔,即便因此心死如灰,我都不后悔,霍骁是如此完美的男人,他不该就这样死去,上天赋予了他所有人艳羡的资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为一个这样的自己在人间落幕。他的人生已然璀璨地开篇,没有了我,将会愈加辉煌地直至终老。
没错,我要他长命百岁,我要他儿孙满堂,我要他一世平安。
“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在奔跑中气喘吁吁地念道,抬手抹去面颊上一道道的泪水,我不停歇地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终于到达了那间房室,我脱力地站在原地凝视着房中的灯光,有深远的药味渺渺地飘来,我知道最终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将披风除去,那里包裹着一路捕获的寒风,还有自己残存的体温,在手中理了理,我将它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毫不犹豫地冲入房中,满室的药盏香炉,布巾滚水。
殷老庄主见我出现,便缓缓地走来,手中拖着一块盈盈的碧玉盒子,妖冶美艳的莲花图案雕琢其上,莲心处的点点莲子之内则藏着一枚枚森森银针。
他没有多说,直接递给我一把匕首,在我的小臂处比了比。
我快手接过,捋起袖子,我毫不犹豫地在肌肤之上深深地一刻,浓郁的血液像是露珠一般由小变大,蜿蜒地滑过小臂,一滴滴地坠在了莲心中央。
汲取了血水的碧玉莲花犹如瞬间活了一般地迸发出愈加耀目的光泽,像是活物一般地贪婪无厌。
“这十三根针要浸上热血一炷香的光景,你再用血满上这一杯,喂了他去。”殷老庄主从莲座之下掏出了一只小小玉杯,递到了我手中。
我照旧没有多语,一言照办,不多不少地让伤处的鲜血灌满了小小一杯。
潦草地包扎了伤口,我拿着一杯鲜血,走向了床榻。
霍骁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身上四周都涂上了用鬼草萃取的汁液,一身紫红的颜色像是新揭的皮肉,与他青白的脸色大相径庭。
坐下,俯身,我抬手捏住了他僵直的下颌,小心翼翼而又大费周章地拉出一条缝隙,我犹豫了一下,仰头一口气含住了那一杯鲜血,腥甜的味道在舌尖传散,我内心却苦成一片,温柔地贴上他的唇,我细细地将口中的血液一滴不剩地哺进了霍骁的嘴里。
霍骁……
你若活了,必要做回最应该的那个自己。要成为金戈铁马里最锋利的风景,要成为号角连天里最披靡的豪杰,你不会再有顾忌,不会再有牵挂,不会再有一个无能的我。
你要爱上一个女人,你要延续一族血脉,你要成全此时此刻我的所有用心良苦。
药香俞浓,血腥愈重,烛台上滚落的眼泪随着时间越积越多,越积越深。一根闪着异样寒光的银针被殷老庄主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稳稳接过,将其移置霍骁的眉心,针尖浸着血光,尖锐地仿佛利器。
不差分毫地没入针首,我在此刻开始谋杀一段岁月,可真正死去的是什么,我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