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意 心曲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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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镶八滚的材质上绣着花犀玉纹,玉带柔长分垂而下,暗赤的凳靴两侧游走着墨色的宫纹。
头发精心地挽成干净利落的髻子,最后扣上御保的玉冠,两条穗苁穿走着檀木鸿珠顺着耳朵垂下,稳稳地落在胸前。
我第一次见到这身精美的紫衣的时候,就被御保服饰的讲究程度折服了。当时福伯站在我身边呵呵地笑言,这么好的料子,活了这把岁数都没瞧过,爷得了它,都能传辈儿了。
我这样听着,默默地看向坐在一旁攒着佛珠的奶奶,她没有看我,苍老的眼神是空的。心里的那份雀跃被狠狠地压了下来。我捧着紫衣走到她跟前,蹲在她面前,仰头露出笑容,道:“奶奶,这是造办处送来的衣服,您给看看,合不合我的身量。”
奶奶这才有了一丝反应,她略略将眼珠转向我,却不曾看那身服饰一眼,细弱的声音有着淡淡的沙哑,她手中抟佛珠的动作没有停,道:“熙儿,给你爷爷上香了么?”
我一滞,嘴边的苦笑再也忍不住,那么久了,爷爷去了那么久了,奶奶仍旧没有缓过来,她仿佛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即便同我说话,只消几句,就会提一次上香。
我慢慢地站起来,福伯从我手里接过那身紫衣,叹了口气,慢慢地退了下去。
烛火闪动,明明是暖春,我却冷得很。
即便是现在,我走在通往正元殿的宫道上,高远的苍穹仍旧是暗黑的,一个内监走在我跟前掌灯,他仔细地护着灯火,为我引路。但那幅画面仍旧如同执着的潮头不断地翻涌而上,拍打着心头,我皱着眉头,说不上来的无力。
离正元殿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吸了吸鼻子,适时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最佳状态。
因为大殷祖制,历代的皇帝都不敢怠慢早朝,天不亮就得起身准备早朝。而作为皇上的御保,更得在皇上起身之前赶到正元殿,恭候其大驾,为他检查身体,确保万无一失。
我缓缓踏上正元殿的白玉石阶,正元殿是皇帝的寝宫,所以地势特别高,登上正元殿的阶梯可以看见一队又一队的光点从西南两面慢慢朝早朝的含坤殿涌去。那是前来朝拜的文武官员,不过只有一品的官员可以骑马掌灯前来,二品的只能由内监提灯,三品什么都不能用,只能借着宫道两旁的烛台灯光前进。
我知道霍骁在年初率军杀至肃州,平息逃至此处的回鹘旧部,三个月内就将上万人俘获班师,半个月前由众臣联名上奏为其邀封,不过碍于其年纪过轻,不宜嘉赏过厚惹议,只好将进爵一事置后,不过仍是御赐其宅邸门户,准其开牙建府,锋芒一时间锐不可当。原是要有一番筵席热闹的,但霍家家风素严,向来不行繁奢,便免了这些俗礼。
我凝望着那犹如链带的光点,他,究竟在哪儿呢?
我回转过身,正元殿一侧的鼓楼已经开始点起通明的灯火,醇厚警远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悠远而深沉。
我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四座宫门,终于来到最中央的寝宫。已经有大批的内监宫女络绎不绝地在门口进出了。
我看见一个秀丽的女子身着月白的罗衫由两个宫女随侍在旁,从门内走了出来,她矜持地将手覆在腰间,微微颔首。
那是昨晚侍寝的云人,大殷宫里所有等着皇帝宠幸的美女都叫云人,她们没有品级,只是皇帝用来暖床的工具,但如果一朝龙颜大悦,有幸飞上枝头,封赏尊号,或妃或嫔,亦未可知。
那云人走到我跟前,很得体地向我福身行礼,我亦颔首回礼。
过后,便是迎上来的徐元,他笑着一脸的褶子朝我一摆手,我会意地走过去。
他带着我走进金月白的大门,房内的精致华贵即使看了一个多月,我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该是耗费了多少工匠的心血,才建筑的天地啊。
殷容睿闭目端坐在床沿,明黄的寝衣有些耀眼,头发已经束好,看来已经洗漱完毕。
我行至他三步远的地方,下跪行礼,头顶上方听到一声起,才缓缓地提着下摆起身。然后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一个宫女立刻呈上素色玉托,我捏起上面的一块湿帕将双手擦拭干净,然后将一瓶云水月倒入掌心些许,揉搓完毕之后,于他的周身开始检查。
骨骼开始越发扩张,显得四肢越发修长。而五脏亦无异常,眼耳口鼻一丝不漏地检查之后,我退开几步,颔首作揖道:“回皇上,一切无碍。”
“嗯。”沉稳地回应。
殷容睿站起身体,开始由宫女为他穿戴。
所有人不敢开口出声,均是屏息地站在一边伺候。
我却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低头回想,什么时候我开始习惯这种尊卑有序,习惯这种毕恭毕敬,习惯作揖下跪,习惯等那一声起……
我想大约是我最近心情真的有些萎靡,所以想法总是很消极,我深呼了一口气,脸上挂上了标准的淡笑。
“朕甚是爱这味道,雅得很。”殷容睿淡淡地说道。
我回应道:“是宫外的秘方所制,由冰薄……”
正要说下去,殷容睿就打断道:“你知晓便好,多做一些,朕要带在身边。”
“是。”我答应道。
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天光从云层里泄漏,殷容睿着黑色皇袍走出内殿,坐着十八人的歩撵前往含坤殿。
徐元紧步跟随,我也加快脚步走在歩撵的一边,一同前往。
御保相当于皇帝的私人医生,需要时时刻刻地随侍,即便是肃穆的早朝。我记得第一次站在御座的屏风后面听着身后朝议的时候,真是难以抑制地兴奋,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体验。
而每每听到霍骁的声音,我都会一阵颤栗,不管几次都一样,可能是我太久没和他好好说话了,所以听到那磁哑的声线总会有些难以自制。他说话还是那么简单明了,不像文臣那样精心雕琢,但也往往切中要害。有时候,我会想,说着这样一番见解的霍骁是怎样一种神情呢?是冷漠地微眯鹰目,还是拒人千里地皱着眉心,把薄薄的嘴唇抿成直线……
这样的他,我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自那个下雪天之后……
有时候,会听见徐元从呈上来的愧折念今日因病不得前来的官员,我会悬着一颗心听着,生怕漏过一个字,更怕听见他的名字。好在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过,我淡淡地一笑,霍骁是不会生病的,我夸过他是铜墙铁壁做的……
漫长的朝议,时而有激烈的争论,时而有悠然的阔论,可我等的,永远是那沉厚的声线,带着轻轻的喉音。
不知过了多久。
“退朝————”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出屏风,颔首立在一侧。
殷容睿从龙椅上站起来,揉了揉太阳,面无表情地踏着一边的金阶走了下去。
满朝文武均呼:“吾皇万岁————”
我压制自己想朝霍骁看一眼的念头,正欲跟着殷容睿一同走下去,却不料走在前面的他突然停下,回首道:“皇叔留步。”
然后他缓缓地绕到大殿的中心,走到严王面前。严王的年纪约是四十岁左右,不过长年处尊养优,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只见他蟒袍加身,威严而挺拔,他对着殷容睿颔首道:“皇上有何要事吩咐。”
“若是有要事,朕自然吩咐他人去办,怎么能劳皇叔的大驾。听闻皇叔近来头风发作,朕也挂心得紧,朕听闻按拿很是有效。”说着,微微回转,看了我一眼,道:“朕身边的林佑熙乃是个中高手,不如让他随皇叔回府诊一诊。”接着,就是一副淡然随和的笑容,在他年少的脸上显得特别真诚。
严王微微一笑,道:“难得皇上记着了。”然后,他慢慢地看向我,眼神迅速滑过一丝异样,已是有些沧桑的脸颊呈现出一丝莫名的情绪。接着却恢复原来威严的模样,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佑熙,要将你的本事尽数拿出来。”殷容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保持着刚才颔首的样子,没有抬头去看严王,但是还是作揖相应:“微臣定当尽力而为。”不过,自己心里还是有些不解,如果皇上关心严王的头风,大可遣御医殿里的御医,那里多的是手段老练的按拿高手。不过,我是皇上的御保,自然得听他的调遣,我渐渐压下心里的疑惑,却暗自留了个心眼。
四周尚未散去的朝臣看到皇上此番举动,自然纷纷赞叹,说一些歌恩颂德的话,我并不是个政客,也无法评价眼下的状况。
不过,我心里却很想将视线放到正在议论的臣子当中,我想看看他是否还在。当下,心里又是一晃,不安开始上涌,这样荒唐的想法为什么一次比一次无法控制。
然而,朝会过后,严王并没有像我想的一样留在宫中办公,而是立刻回府,这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听说吐蕃派使者带着大队人马跋涉至殷都向大殷朝拜,以示邦交,更表示愿为万世殷臣,严王素来主办外族事务,怎么会这么早就回家呢?难道真是头风犯得严重么?
同时让我吃惊的,还有另外一点。那就严王近乎完美的友好态度,对我,竟也没有拿出王爷的款来,要知道像他这种多年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架子已经是一种习惯,不对别人颐指气使已经很好,竟然能邀请一个内臣同坐马车,真让我受宠若惊。
严王的话并不多,但却很认真地配合我在车内的一系列望闻问切,没有一丝不耐烦。
马车还在行进,很稳。
“你今年有……”严王在一阵静默之后,突然开口。
我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回答:“十七了。”不过,又补充道:“十月间就十八了。”古代不流行装嫩,年纪越小对自己越不利,一般情况下,我都不提及自己的年龄。霍骁之前就是因为年龄的问题而在封赏的时候让礼部的一帮老臣左右摇摆很是头疼。
“真是年少有为。”严王含笑道。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眼神,同你父亲十分相似。”
我一顿,我依稀记得先帝也这样对我说过,那是在围场上看霍骁竞武的时候。
“您同先父熟识?”我掂量了一下,还是斗胆问了一句。
“多年前,你父亲为本王医过刀伤。”严王慢慢地覆上右臂,轻而缓地说道:“这只手臂,是你父亲保下的。”
我注视着严王的右臂,希望可以看见那层团云衣料下的陈旧刀伤,那是由这副身体的生父亲自料理的伤口,于是,我几乎情不自禁地说:“先父去的时候,微臣年纪尚幼,很多事,微臣皆不知晓,说来,实在不孝。”
严王似乎陷入了某段记忆,然后淡淡开口,道:“你父亲,医术高明,医德仁厚。除了活死人,肉白骨,没有什么是他办不到的。不过……”良久,蓦然而笑:“到底……医不了人心。”
我静静地看着此刻的严王,陷入失语。
严王悄然闭上了眼睛,身体笔直地坐着,沉寂的样子才像外人口中刚直的皇家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