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地如其名，终年不得天日，唯有忘川之光，映亮这一方天地。
    魂魄聚集而成的幽光，以一种静谧而辽阔的姿态，凌驾幽都之上。面对忘川那无匹璀璨，任是谁也不由得屏住呼吸，为这黑暗中悠然空灵而赞叹。
    方兰生只是意识沉睡，好在晋磊掌控他的身体，如今换了他自己，毫无不适感。
    他睁着眼睛，愣愣望着天际上发光的大河，心神震撼。
    晋磊见他精气蓬蓬的模样，心里高兴，伸手去拉他。
    方兰生心中仍旧有疙瘩，但也没有挣开。
    “兰生……我真高兴。”
    晋磊顺势把方兰生搂进怀里，抱个满怀，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
    方兰生闷闷的道，“我只是不跟你计较，可没说我不记着。”
    “那也没什么关系了。”晋磊笑了笑，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泥人，塞进方兰生的手心。
    方兰生定睛一看，这小泥人短手短脚的，面目也只有眼口，然而一看就是他的样子。
    “我又不是女孩子，送我这个做什么！”
    晋磊也不解释，但认真的紧了紧放在方兰生腰上的手，“自然有旁的意思在。收下可好？”
    他语气软软的，呼吸吹在方兰生耳边，温柔的不像话，像哄着小孩子一样。
    难得晋磊如此低姿态，方兰生也不好再拒绝，就把那小泥人握在了手里，“随身带着总行了吧。”
    晋磊扬眉一笑，“当然。”
    方兰生这才注意到晋磊眉眼虽然笑着，然而难掩疲惫。
    还魂之咒这样几乎可以算作禁咒的法术，本来对施术者的消耗便极大。晋磊又没有活人的血肉循环可以慢慢抵消掉法术的消耗，便算是硬生生将还魂之咒抗下，意念被消磨不少，自然疲惫不已。
    想一想也大概猜到自己清醒不是多么容易之事，方兰生嘟囔着，忍不住抬手去碰了碰晋磊的眉间，“石头……你……”
    剩下的话，消失于晋磊轻柔的啄吻中。
    分开之后，晋磊忍俊不禁瞧着方兰生泛红的脸面，“这回的确消耗甚大，好在你平安，便也无谓了。”
    两人亲亲密密的交谈了一会，晋磊拗不过方兰生，只得含笑，消散了身形去休息。留下方兰生站在空广的高台上，怔怔瞧着忘川发呆。
    ——以前听人说，一日不见而隔三秋。这才一小会，就觉得……果然古人说得好，情之一字，不动则已，一动就……
    他兀自胡思乱想着，身后却传来平稳的脚步声。扭头一见，正是百里屠苏。
    “啊……木头脸。”
    百里屠苏略微点头，走上前来。
    二人便同看忘川。
    “……我，想要跟你道歉……”
    高台上忽然大风吹过，苍蓝的发带随之飘起。百里屠苏难掩诧异，侧脸去看方兰生，“为何？”
    方兰生定定凝望忘川，“……以前……总觉得你这个人太闷，还跟你乱讲了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什么‘梦中说梦’。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得很……”他自嘲一笑，“事情真到了身上，谁能那样潇洒，看不破就是看不破，那些……都只是空话罢了……”
    这世间，身处事外自然可以坦然，然而身临其境才知晓，那些旁观时候可以顺畅说出口的话，不过冷眼。
    方兰生想了很多。
    他不懂二姐的心意。他不懂少恭的隐藏。他也不懂晋磊。
    “我一直说你不懂……其实，真正不懂的人是我才对……”
    方兰生扭头，对百里屠苏笑笑，“你比我经历的多得多，还可以像现在这样……相较之下，我真是没用。自从在青玉坛见了少恭和二姐，我……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冷静，绝不可以慌。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慌张。最后……都只是在伪装而已。”
    闭上眼，陷进自己的迷梦中。好像这样二姐就没有死，还在自己身边呼来喝去，而少恭也没有做出那样残忍的事，微笑着看着他。
    “原先是满心的仇恨……再后来就是难过……如今，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原先总是嫌二姐太凶，管他太严，所以一直对着干。她却什么都替他着想，为他安排。如今……哪怕想要再见上二姐一面，也都不可能了。
    “等到……等到失去的时候，想要说上最后一句话，都不可能。”
    “……其实，我也一样。”
    百里屠苏低声道。
    小时候，十分讨厌村子里的人，讨厌娘，因为……
    他们看到的我，并不是我，仅仅是大巫祝的孩子，总有一天将继承我娘所做的一切，打理族中事务，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是谁都无所谓……
    被娘和巫卫督促学习法术时，甚至想过……如果这些人从我眼前消失就好了……可是，就算将我当做大巫祝之子又如何，那些关怀也全是发自内心的……我却只觉厌烦……
    之后……所有人真的不在了……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
    “终日自责也于事无补，不如想好之后。”百里屠苏最末道。
    方兰生定定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直到今天才算真正了解了百里屠苏。
    “我想好了，我……我肯定会报仇的。虽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我不能让少恭继续害人……”
    百里屠苏眼中有着同样的坚定，“我也是。灭族之仇……绝不放弃！”
    两人对视，半响方兰生忽然大笑起来。百里屠苏虽不似方兰生这般，然也唇角上扬，笑意十分明显。
    这两个少年，此刻才终于察觉到对方与自己而言，竟已经是情谊深厚的友人了。
    方兰生挠头，“以前总叫你木头脸，对不住啊。”
    “无妨。”百里屠苏的视线却落到方兰生手上，“这是……”
    方兰生摊手，“这是石、晋磊送我的小泥人。”方兰生在抱怨，“这种女孩子用的东西……”可脸上还是在笑。
    百里屠苏点头，“形貌皆备。说来……我也做了一个。”
    方兰生忽然促狭一笑，“是要送给晴雪吧？”
    百里屠苏白净的面皮，罕见的泛红了。他梗着脖子，略微点了下颔，算是承认，“我……晴雪她……”
    “就算你不说，我们大家都知道。现在在幽都，这也算是回了晴雪的娘家吧……诶，说起来，你去见过晴雪的家人没有！这可是好机会啊，木头脸。你一定要把握住！………………”
    有的时候，方兰生还是睡着了的好。
    百里屠苏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