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被方兰生一通骂，抿抿唇，望向紫胤真人的眼中坚决更甚，“弟子心意已决！”
    “胡闹！”紫胤真人一甩袍袖，语气冷硬，“回不回去，可由不得你！”
    “主人——！”红玉惊声，慌忙之中不管不顾，下意识拦住了紫胤真人。
    百里屠苏豁出去，越发不肯服软，“师尊有通天彻地之能，倘若要将弟子强行带回天墉城弟子也是无力反抗。可是弟子心中绝不甘愿……师尊已成仙身，想必看得更是通透，世间生灵终难逃一死……弟子再也不敢奢望改变什么结果，只求亲手选择怎么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
    不言悔……
    此话一出，便是紫胤真人也愣了一愣。
    不言悔呵。
    这世间诸人，个个想要不悔此生。然而到头来，究竟又有几人，能够在回想过往时分，微笑着绝不欺瞒的说出一句，此生不悔。
    这话中豁达之意甚是浓重，然而听在旁人眼里，却有几分拼死的意味在。
    方兰生揉揉眼眶，鼓足了勇气，竟对紫胤真人说道，“木头、百里屠苏十分敬爱你，说道你的时候，也很是自豪。你为什么就不能听听百里屠苏的意思？这世上，人的寿命无法预料。
    有人寿数过百，却未必和乐满足，有人一生不过短短十载二十载，或许也能做到许多轰轰烈烈之事。他……我不是很了解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只知道，跟着我们在一起，他变了很多。”
    方兰生这话说起，诸人不由回想过往。
    百里屠苏由原先冷漠，到如今会为人着想。从孤身，到如今身边友人环绕。
    即便煞气缠身，然而……他当真只是胡闹，只是不明自己将做之事而胡乱为之？亦或者，他反倒是更加清楚自己前路？方兰生也顾不得他眼前的紫胤真人是如何近仙之人，只是不愿百里屠苏就这般不情不愿被带回天墉城。
    他们，还没有一起去找少恭。他还没有跟木头脸证明少恭的清白。
    木头脸，怎么能够就能回去那什么天墉城！
    百里屠苏闻言，为方兰生的情谊感动，再次对紫胤真人恳切道，“便如兰生所言，弟子此生成就不了经天伟业，光耀师门，亦不知何时即将前往归墟，然而在此之前，弟子也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此心此念绝非轻贱性命。”
    紫胤真人久久无言。剩余诸人也不再言语。
    许久之后，紫胤真人忽然长叹一声，“……你这性情，分明与他不同。唯独这一点，倒与他颇为相似……这么多年，看不破的人，或许是我才对。你若执意如此，便随缘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应承了百里屠苏之请求。
    他自怀中取出一本书，给予百里屠苏，“此书是我剑术之大成，自行钻研，然切不可躁进。”
    百里屠苏无法言语，几近哽咽，“师尊……”
    紫胤真人阻了他，“你我已非师徒，不必如此相称。”
    “弟子对师尊敬爱之心，永不改变！”
    紫胤真人不在此事与他计较，另寻一言，“你且记着，倘若有朝一日，以你体内凶煞之力与超凡剑术为恶，祸及苍生，我必亲手将你斩于剑下！”
    而后，紫胤真人训斥了陵端几个弟子两句。执剑长老威严更甚掌门几倍，被紫胤真人一呵斥，谁人还敢再多言语半句？即便陵端心中再有多么不忿，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垂头丧气准备跟随执剑长老回去天墉城，等候发落。
    末了，紫胤真人祭起飞剑，将要腾飞之时，忽然转头盯住了方兰生。
    脊背忽然窜起冰寒，方兰生手脚发冷，呆呆的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紫胤真人望了望他，忽然冒出一句，“好自为之。”而后腾空而起，驾云而去。煞那间化为天边白光，消失不见。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叫方兰生摸不着头脑。然而晋磊却呼出一口气，放松了心神。
    非是他愿意松懈，实在是紫胤真人方才那一望，内中蕴藏的震慑意味太过明显针对，等到紫胤真人远去，这才绷不住了。
    好强的气势……
    晋磊掩饰自己眸中的思绪。
    幸好此人无意计较他的存在，否则只怕他当即便被格杀。
    逆天行事，终究还是为世间正道排斥，呵。
    不过，便是被排斥那又如何？
    他执意要寻求之事，便是将他打得魂飞魄散，亦要坚持。便如那不肯回去天墉城，想要自己做主命运的百里屠苏，不也是如此？
    想到这里，晋磊看看天色，按捺住心中焦灼。
    怎地还不日落，他实在想要将兰生好好拥在怀里。只有那样，他才能察觉到他存在意义。
    目送紫胤真人远去，方兰生这才反应过来，连连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木头脸说的什么封印？红玉你又怎么叫木头脸师尊主人？”
    事已至此，若不解释的清楚明白，怕是无法与众人交代，红玉只能坦白，“我本是他的剑灵。”
    尹千觞禁不住讶然出声，“这可了不得，听说只有太古时代的名剑才可能化出剑灵！到了后世，那种铸造之法就失传了……”
    风晴雪了然，“难怪苏苏以前就说红玉姐身上有一种凛然之气。”
    说出真身，并非难事。红玉微微一笑，“我本上古双剑之一，红玉。另有‘古钧’剑灵侍奉主人左右。此回，若非主人担忧他的二弟子，将我唤出，命我找到百里公子随行守护，我便是沉睡无知无识的状态。”
    “难怪你对我的佛珠没反应……”方兰生心里的疙瘩终于放下，他一直以为红玉是个道行高深到超出他佛力的女妖怪，原来别人是上古剑灵，难怪难怪，“不过看你刚才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我还真不习惯。你就那么怕木头脸的师傅？”
    红玉闻言，直接一个栗子敲向方兰生，“猴儿你真该多受些教训才是。”
    捂着疼痛处，方兰生觉得自己莫名挨打，颇为不忿，“我怎么了我！”
    连猴儿都看出她对那人的不同了……
    红玉压下心中浅淡情绪，转头一看，风晴雪正纠结与百里屠苏那个封印，想要追上百里屠苏的脚步。她便拦住了风晴雪，“让公子……好好静静吧……”
    与紫胤真人自此断了师徒关系，虽是自己选择，然而百里屠苏心中到底还是难过。
    犹自记得，当日他从昏茫中醒来之时，所见一地皆是冰凉的尸身。
    他那总是冷漠庄严的娘，合着双眼，静静躺在他身侧。
    那时的他，尚且不甚明白发生何事。
    只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尸体，出了冰炎洞。
    眼前的黑暗过去之后，刺眼的白光越发炽盛，由不得他伸手掩面。
    而后，他放眼望去，便陷入一个彻底的噩梦。并且在之后的数年，彻夜辗转不得安眠。
    死寂。
    鲜血。
    消亡。
    以及，无与伦比的绝望。
    那个时候，还仅仅只是韩云溪的他，跪倒在地，发出了足以撕裂心肺的，如同断翅幼鸟一般的悲嚎。
    当他将族人的身体一具一具背负起来，藏于冰炎洞后，韩云溪便知晓，那些重量他再也放不掉，一层一层叠加，叫他寸步不能前行。
    似乎终于有一天，有一人从天而降。
    他早已空茫得什么都不剩下的内心，却忽然现出四个字，苍山负雪。
    那人面如冰雪，白鬓似霜，然伸手与他一瞬，却让韩云溪不知不觉之间泪流满面。
    像是一个不断下沉，即将永远坠入深渊的人，忽然得了一只救他的手。
    他被搂在身侧，鼻间嗅到清淡的白梅香气，而后脚下腾空，人已在云端。
    “往后你便随我在天墉城，拜入我天墉门下，为我弟子。”
    “……弟子，见过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