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是被晋磊疯狂波动的情绪从沉眠中惊醒的。
    他睁开眼，眼前所见的晋磊的小院。面前是那棵老树，粗糙的树皮经历了无数年岁风雨，错乱的枝桠在头顶撑开树冠。
    月光不甚明亮的照着，老树黝黑，四下寂静。
    方兰生心如擂鼓，忍着被晋磊翻腾的意识搅动的不适感，连忙询问他的寄生者，“石头，你怎么了！石头！”
    晋磊默默注视着眼前老树，不予回答。
    方兰生生出细微的不妙感，急急追问，“臭石头！发生了什么事？喂，不要不说话啊！”
    晋磊虽然一个字也未说出口，然而从两人那奇异的纽带所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强烈感情，分毫未减——仿佛暴雨来临之前，可怕的平静。
    你永远不会知道平静的海面底下，究竟隐藏着多么可怕的漩涡与危险。
    此刻的晋磊，阴沉郁狠。原本因为方兰生的缘故多少消减了一些的阴暗，如今非但尽数回归，比之以往还越发的浓郁，让方兰生有着自己面对的是将要爆炸的火药的错觉。
    “石头……”方兰生的声音低下去，“你究竟怎么了……我们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对我明说，我自当帮你。”
    顿了一顿，方兰生接着道，“石头，你不是一人。我还在你身边呢。”他挠头——这是他苦恼时候的下意识动作，“我不会安慰人，但是、但是至少我可以一直陪着你啊。”
    “……你又能陪我多久？”晋磊终于开口，声音是叫方兰生吃惊的沙哑，“你我终究不是一个人，你能帮我做什么，你能替我做什么？”
    晋磊说着说着，竟然笑了，“帮我杀人？还是帮我报仇？呵呵……你说的这些，全部都是无用之话罢了！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
    寂静深沉的夜里，黑衣青年的眼底爆出令人胆战心惊的亮光，那是痛苦疯狂的证明，亦是……入魔的前兆。
    “方兰生，你算什么！你说这些废话对我来说毫无用处！”剧烈的疼痛不断折磨他的神智，撕扯他的心神，晋磊发出像困境之中野兽一样的吼叫，“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什么都不能！”
    方兰生怔住，下意识回道，“我的确……没有法子帮你做什么。或者也真是我自己太多话，可是……我没办法放着你这样。我也想帮你，可我——！”
    可我不过是附身在你身上一抹游魂。
    按下这个想法，方兰生犹豫着，“我……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会陪着你。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数年不变的少年音，一字一句明明白白传入晋磊耳中。
    我会陪着你。没有什么过不去。
    温润的嗓音，和每夜回应自己呼唤的声音一模一样。
    疼痛更加明显。
    晋磊按住胸膛右侧，掌心能够感受到底下规律的跳动。他低下头，拒绝露出他此刻的表情。用力收紧手，力道之大简直要把心脏挖出来一样。
    “方兰生……”他声音低哑，近乎哀求，“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真实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只能用这样虚无的方式，来猜想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像一个痴傻的人，明明知道不可信，却还是忍不住沉沦。
    方才夜谈医馆所听到的残酷又可笑的事实浮现在脑海中，黑衣的青年扶着树，缓缓跪了下去。不顾泥土的脏污，弓起了背，把脸埋藏在双臂之中，发出包含不可抒发的悲痛的低吼。
    “啊——！”
    “啊——！”
    夜风凉丝丝吹过小院，老树枝叶在风中莎啦啦作响，仿佛有人叹息与吟诵不可知的篇章。
    方兰生张了张嘴，终究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
    这种时候，还是静静呆着就好了。他想。
    直到晨曦初现，天光渐渐亮起来，周围景致模糊的轮廓缓慢清晰，伏跪在地的晋磊终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方兰生……”
    “我在。”
    晋磊的声音里隐藏着方兰生发觉不出来的情绪，“你要记住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
    句末低下去，晋磊沉沉陷入意识之中，仿佛溺水之人放开浮木一般，缓缓朝着深渊里沉入。
    “石头！”
    方兰生如何呼唤，也得不到晋磊半点回应了。
    ===
    方兰生怀揣着担忧与不安出了门。昨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无人可以相问，只能暗自焦急。
    而昨日也与贺文君约好，今日仍旧要去竹林小筑寻她，方兰生胡乱想着便去了贺文君那处。
    贺文君早就备好了茶饭，等着晋磊的到来。方兰生一去，贺文君便笑盈盈道，“师兄，可用过了午膳？不如用些。”
    “啊？好。”
    饭后饮茶，贺文君动作如行云流水，姿态优美。
    亲眼目睹，才觉到贺文君的娇弱动人，方兰生一时看的怔住，忍不住心中感叹，“要是她知道她师兄的变故，如今面前换了一个人，怕是接受不了吧。”
    想起晋磊，方兰生坐立难安。无论他怎么呼唤，晋磊毫无回应——明明一直在，明明就在旁边——然而冷漠旁观，仿佛萍水陌路。
    “师兄？师兄？”贺文君连着唤了好几声，方兰生才回神，连忙端上茶盏以作掩饰，然而新茶烫口，他“哇”一声吐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贺文君惊了一下，“师兄！”
    方兰生摆手，摸去唇边茶渍，“没、没事。”
    “是文君不好。”贺文君自责，“师兄想着事情文君却打断你的思路，害得你烫了口。”
    “哪里哪里！是你的茶太香了，我太想喝了才烫到的！”方兰生慌忙安慰，贺文君脆弱如枯叶，可是经不起情绪起伏的，“你再泡一杯吧，这茶香的很，我想多喝几杯！”
    贺文君讶然，接着却慢慢笑起来，“师兄今日倒很活泼，不同往日那般少言呢。”
    方兰生嘿嘿两声，不敢随便说话了。
    倘若给贺文君真瞧出了什么，晋磊断然不会放过他，少不得又要说教半天。
    “想必是昨日听连神医说你还能活很久，心里高兴。”
    提起这茬，贺文君也觉得欣喜，面色不由红润了些，“若是文君真能多活些年岁，定然与师兄你……”她的面容陡然红了。
    方兰生见状，也大觉尴尬，毕竟面前是晋磊未过门的妻子。于是接着寻了由头慌忙逃走。
    “唉……”
    他重重叹气，摸了摸胸口，他知道晋磊在。然而对晋磊现今状况一无所知，徒然焦急。
    “臭石头，你到底还要这样多久？”
    回应他的，只有掌心底下承载了两个灵魂的心跳。
    砰咚。
    砰咚。
    睡梦之中，方兰生似乎又回到了琴川，回到了方家。
    他看到自己躺在那张梨花木的榻上，闭着双目，呼吸沉稳。
    自己瞧着自己睡着的模样，实在有些古怪。
    但头脑又昏昏沉沉，想不出任何思绪。
    这画面浮现了一瞬，便消散无形。因为他耳边响起了一声暴喝，“方兰生！你给我起来！”
    方兰生跳将起来，“谁！谁叫我！”
    双手胡乱挥动，却是熟悉的落空之感。他从惺忪中清醒过来，察觉自己回复了灵体状态，不由惊道，“石头！你、你好啦？”
    “我一向很好。”
    扶着窗枢站立的黑衣青年，眸色阴暗如同深夜，神情淡薄似清雪。
    方兰生却察觉到古怪的违和感，他大大咧咧惯了，并不能准确说出心中感觉，只小心翼翼问着，“就一天就想通了……你要不要，再仔细想想？”
    晋磊抿着唇，“我可没什么好想的。”
    “可、可你不是……”
    “方兰生，昨夜之事，只有你知我知。懂吗？”
    明明是轻柔的调子，方兰生却不由寒颤一下，“石头，你怎么……怎么有哪里变了？”
    不过一夜之间，晋磊原先萦绕周身的阴郁气质尽数消散。如今瞧上去，便是一个俊朗沉稳的郎君。
    然而方兰生模糊觉得，晋磊潜藏在底下的阴郁却越发浓郁，几乎要凝成实体，呼啸欲出。
    这一瞬，百胜刀发出兴奋的轰鸣。
    晋磊握紧颤动的百胜刀，缓缓笑起来，“怎么，我变得不好了？”
    “倒也不是哪里不好，”方兰生困惑，“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明晰的面上露出不解，然而转念便道，“不管这个，对了昨天那个神医，不是有哪里古怪么？不如我们去瞧瞧。”
    “不必，”晋磊踏出房门，垂落至肩头的黑发随着行走飞舞出黑色的线条，唇角是轻微的笑，“这世上，已经不存在连尚桥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