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澜王府东阁。
    泽岚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池塘。已是五月，池中荷叶繁茂，风吹过时，便起层层绿浪。再过两月便是花期了，到时这池中便会开满荷花，在有月的夜里，飘着满院的幽香。
    司徒信静默地站在泽岚身后，低垂着眼，耐心等待。王爷每天都会这样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池塘出神片刻。他知道王爷这是在思念冷公子，所以这个时候，就算有再是紧急的事，他也是绝对不会去打扰王爷的。
    其实打司徒信一进来，泽岚就注意到了，只是他还想这样多站一会儿，多想那人一会儿。
    “什么事？”片刻之后，泽岚终于开口问道。
    “回王爷，刑部侍郎王康昨夜暴毙家中。吏部尚书史仁强和户部尚书刘发今日派人送来了拜帖，想请王爷去暖香阁一叙。”说罢，司徒信低头恭敬地呈上拜帖。
    泽岚冷冷扫了一眼，没有接过。刑部侍郎王康，是太子一党，公正耿直，自己虽然敬重他的为人，但不肯为自己所用的人，就只有除去。他这一招也是威慑，果然，自己只是稍微放出了点风声，吏部和户部的那两个老狐狸就立马靠拢了过来。“那就去一趟好了。”虽然他向来懒得去应付这些人，不过为了成事，他也就暂时忍了。
    “是。”司徒信收回拜帖，继续说道，“凉城府尹朱佑为昨日向太子上书，参了王爷一本。奏折已被截下，正在送回澜王府的途中。”
    泽岚点点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照惯例除去即可。让李翔去顶他的缺。”
    “是。”司徒信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什么，这才接着说道，“王爷，蝶儿姑娘今早抵达洛城，暂居城南曹府。”
    “曹府？”如果他没记错，这洛城中只有一个曹府，且那还是两年之前。
    “正是于两年前被满门抄斩的曹府，如今是座空宅。”司徒信自是知道泽岚想问的是什么。
    空宅……的确是夏玉倾的行事风格，只是这一次，他又打算做什么？“最近江湖上可有什么消息？”
    “倾城宫近来大有复苏之势。”司徒信想了想，又补充道，“欧阳南宫昨日到了抚琴阁。”
    泽岚略一点头，“没什么事了，下去吧。”信办事一向周全，接下来的事不用自己交代他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是。属下告退。”司徒信行过一礼，转身出去。
    待司徒信出去了，泽岚还是站在窗前纹丝不动，只是沉声说道：“欧阳南宫，既然来了，就直接进来好了。”
    “呵呵，”一声戏谑的笑声自另一侧的窗外响起，几乎在同时，一个人影落在了泽岚书房中的客椅上，身形奇快，完全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觉潇洒异常。欧阳南宫依旧是一身华贵锦服，翩翩然地坐着，摇着他那柄金边折扇，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许久不见，澜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泽岚转过身冷冷地看了欧阳南宫一眼，一年多没见，他对这人的好感依旧没有半点增加的趋势。“有话直说，你来我澜王府所为何事？”
    “唉，这许久不见澜王殿下还是这般冷若冰霜，真是教我好生伤心。”欧阳南宫夸张地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心碎状，直看得泽岚额角青筋直抽，说话自然是没什么好气，“你来我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吧。”
    “自然是为了叙旧……”欧阳南宫面色不变依旧满嘴胡诌，摇着折扇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他真是泽岚多年挚友，远游归来只为闲话家常畅谈一番。
    眼看着泽岚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欧阳觉得差不多了，再胡扯下去一会儿真的惹怒了这位王爷可就不好了，虽然他是不惧他的逆日诀，不过他这次来倒的确是有些正事。想罢，欧阳合了折扇，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说道：“倾城宫重现江湖，想必澜王已经知晓了。”
    “那又如何？”泽岚不动声色，只等欧阳自己说出来意。
    “想来这等小事澜王事忙也不会放在心上，只不过……”欧阳南宫挑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泽岚，神情半是戏谑半是笃定地说道，“小月月要出关了。”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又轻又长，勾得泽岚心头一颤。泽岚沉默地盯着欧阳南宫，眼神冷冽锐利，“何时？”
    欧阳心中一笑。果然泽岚还是泽岚，就算再是怎么冷静沉着只要一碰上小月月的事情依然会无法自控。那么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此行目的已达，欧阳也不多废话，笑着说了句“不知”便飘然离去。
    泽岚满目阴霾地盯着欧阳离开的方向，窗户完好地关着，没有一点曾被打开过的迹象。让人不禁怀疑这是否只是夏日午后的一场空梦。
    许久，泽岚眼中的狠厉褪去，只余满满苦涩。
    冷月。心中又响起这个他曾默念过千万次的名字。那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锥心刺骨地痛，却又怎样都不愿戒掉，甘心地沉沦。
    泽岚走进内室，看着墙上那幅等人高的绣像。绣像之上，冷月持剑而立，白衣翻飞，长发如墨，眼神清冷。泽岚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人一如冰雪的眼，目光深处翻滚着的是浓烈的思念。
    这幅绣像是他找天下第一绣工何巧儿绣的。何巧儿本来已经立下重誓，此生不再绣画，否则便自尽而亡，不入轮回，永世做孤魂野鬼。为了让她再绣一幅冷月的画像，泽岚不可谓不用心。
    他派人仔细查了这何巧儿的底细，才知道她本是德川太守之女，自幼便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年方十四便以刺绣名动天下，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当时还只是个校尉的韩铁翼看上了她，却求亲遭拒，心怀不满，之后更是栽赃陷害德川太守通敌卖国，以致何家满门抄斩，而韩铁翼却凭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也许是命不该绝，何巧儿有幸逃过一劫，便从此削发毁容，隐姓埋名，立誓永不刺绣。
    这韩铁翼如今在朝中颇有些势力，但是泽岚还是连同柳生设计灭了他满门，并为旧时何家翻了案。何巧儿为报泽岚恩情，便应允最后再绣一幅画像，绣像完成之后，她便自尽而亡，以履自己当日誓言。从此之后，世上再没人能绣出这样惟妙惟肖的画像。而泽岚要的，也就是这个唯一。即便过程很是费了番周折，却是值得。
    泽岚敬她性烈守诺，着人厚葬了她。柳生还请了护国寺的方丈为她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灵，希望她来世能有个好的归宿。
    “你终于要下山了，我也等得够久了。”泽岚努力压低的声音中混杂着颤抖。这一年多，他只能靠着这幅绣像聊以慰藉，暂解他的相思之苦。只是这饮鸩止渴的行径除了让他心中压抑下更多的思念，于其他实在无所裨益。
    此时的泽岚，虽然表面上依旧冷酷，内心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他千等万盼的人儿终于有了那么一点消息，叫他怎能不喜悦？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欢呼着奔涌着，疯狂地叫嚣着。
    忽然，泽岚眼神一变，左手闪电般伸出，接住了空中飞来的一支箭。箭头上插着一封信，泽岚一手将信取下，一手把箭丢在地上。
    展开，只见信上写着：镜花水月，一场空欢喜。
    是久违了的熟悉的字体。阴柔似出自女人之手。
    泽岚的眼神瞬间冰冷，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夏玉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