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慕承轩从凤凰城雇来马车，入关回中原，镇北军所在的固州，同上京一水之隔，几人均是普通装扮，麻布长衫，墨黑面巾半遮住脸，随身带的不过是一些衣物和莫无言的珍贵药草。
    看他抱草药包袱的样子，锦夜就忍不住想笑，他挑挑眉，问她，“你笑什么？”
    “看你这样子，抱儿子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他点头，“那不妨你生一个出来让我来抱，看看像不像。”
    这莫无言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定是可以气死人的，就好像故意要气死她才甘心，叹气，慕承轩策马上路。
    车里，两人相对而坐，马车摇的很平缓，莫无言开始闭着眼睛不说话，她也不说，一路上打算找个机会将莫无言扔下车去，好让他不要跟着自己回中原。
    午后风沙扬起，她说，“莫无言，我饿了，你去替我买点吃的。”
    莫无言从包袱中拿出一块饼，递给她，她皱眉说，“不要吃，我要吃牛肉。”
    莫无言淡淡两个字，“没有。”
    锦夜挑起马车上的帘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小摊，假装不经意的说，“那边有个店，你去问问，我在这里等你。”
    “不可能。”
    她又怒了，“不过是让你买点吃的，不可能什么？”
    莫无言闭着眼睛，怀里抱着药草，淡淡说：“我不可能下车去给你买任何吃的，就算你先跑了，我也有本事找到你，所以阿夜，不要费这些心思了。”
    “莫无言，我的毒不要你管，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他飘了她一眼，慢慢说：“我偏要管，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气结，果真，的确是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无言，我舍不得你死，我想你好好的过完这辈子，哪怕只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人。”
    他不说话，目光看着窗外，望不尽的黄沙，她接着说，“你很像一个人，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仍然常常会想起那个少年，炎热烈日下，他露出的一小截雪白的颈，她接着又说，“但我知道你不是他，他死了，我十岁那年，他十四岁，被幽州节度使招在麾下，四年前北方动乱，幽州节度使被十万贼匪追杀，逃进山林，他领命殿后，为了让节度使可以逃走，他带着两百侍从坚持了三天三夜，发现的时候尸体被四十支箭刺穿，却仍站的笔直。消息来的时候，我却没有丝毫难过，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的，师父告诉我们，无论生死都要站的笔直，因为这是仅有的一点尊严。熙王让我回去无非是想让我替他攻入上京，杀了宁王，我不能这么做，所以殿下最终必定会对我失望，到时候也只会连累你，无言，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真的，真的，不值得。
    她的声音很淡，甚至听不出悲伤，莫无言听的很安静，也不打断，外面黄沙走的很快，腾起大片烟灰，这世上无法阻止的不仅是时间流逝，还有命运的走向终点。
    他说：“慕承轩是喜欢你的，阿夜，不要这么悲观。”
    她的笑容微不可察，却一点没有欢喜，只剩下一片凉意，“我并不是觉得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好，只是你真的觉得，在他心里我比天下重要？”
    若他真的爱我，又怎么会带我回固州，回中原，去最危险的地方，面对我无法面对的事，他若真的爱我，就该让我远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她比谁都懂，莫无言不说话，沉默很久只是回答，“在我心里，你比天下重要，也比我的性命重要。”
    “无言，你会不会后悔？”
    后不后悔救了我？后不后悔曾对我好？
    “孤身援引千里外我不后悔，隐名埋姓大漠北我不后悔，我莫无言这辈子做的事无论对错，都决不后悔，只要是我选的路，必定一路走到底。”
    他一直是安静的，想了想，锦夜终于决定不再劝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那我告诉你，莫无言，我爱他，明知道他是在利用我，我还是爱他，你死了这条心。”
    她从来都是残忍的，她从来不否认自己的残忍，可惜她遇到的是莫无言，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莫无言，所以他说：“我知道，我不在乎。”
    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最可怕的就是你明明看的见终点，却改变不了命运。
    ***
    到达关下镇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揭开马车帘子，便看见有人已经候着了，数百黑衣兵士，看见慕承轩后齐齐跪倒在地上，很是壮观。
    她只觉得有些疲倦，看了眼莫无言，大抵上比她好不到哪里去的样子。
    “参见熙王殿下。”她听见外面的喊声，忍不住叹了口气。
    关下再往南走两百余里便是固州，距离上京只余一水之隔，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站在宁王的对岸，忍不住笑了笑，抬头看莫无言，也不说话，揭帘下车。
    夕阳将她的影子倒影在地上，身形笔直而修长。
    这些人是在这里等慕承轩，关下已经有镇北军驻守，站在侍卫最前的是慕承轩镇北军副将赵平安，身边是另一副将梁铎之，两人原本就是慕承轩贴身侍卫，跟随慕承轩已经十年有余。
    锦夜始终低着头，也不看他们，赵平安俯身恭敬问道：“殿下，这两位是…”
    慕承轩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淡淡指着锦夜过了一会才说：“这位是锦夜姑娘，而另一位是莫公子。”
    赵平安大约是听到过锦夜的名字，蓦然翻出刀朝着锦夜就砍去，反而是梁铎之毫无动作，慕承轩分明看见了却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锦夜看着赵平安手中的刀朝她看来，莫无言手指微微动了动，却被锦夜一个眼神阻止了，她的袖子挥了挥，赵平安手中的刀已经落在她的手里。
    我锦夜是快要死了，但就算这样也没到谁都敢对我动刀动枪的地步。
    她看见慕承轩眼睛里的光芒深了深，锦夜掂了掂手中刀，轻咳了两声，将刀递还给赵平安，沙哑说道：“承让了，赵将军。”
    身后侍卫拔刀而起，顿时乱作一团，她倒也不生气，更不说话，眼角扫了眼慕承轩，果然他缓缓说道：“可以了。”
    “殿下，”赵平安心直口快，“锦夜留不得。”
    梁铎之此时倒是打断了赵平安，说道：“锦夜该不该死也应该由殿下决定，哪轮得到你来决定。”
    锦夜只是安静站在一侧，好整以暇看着两个人在一边争论，一回到关下，慕承轩就变回了熙王，斜阳洒在他的身上，耀眼明亮，半晌才说：“锦夜是本王请来的客人。”
    客人，她微微笑了笑，好一个客人，她留意看了眼慕承轩，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意气风发，她爱上的人果然是最好的。
    回到镇北军，慕承轩突然就忙了起来，侍卫带他们来到一个三进三出院子前，锦夜住在最靠里的厢房，而莫无言住在隔壁，房屋稍嫌简陋，只是院子里的两株白杨引起了锦夜的兴趣。
    其实不过是休息一，两个晚上罢了，他们要还要赶往固州。
    傍晚，有人前来送晚膳，请她同莫无言两人在花厅用餐，侍从放下饭菜便离开了，莫无言扫了眼饭菜，又看看锦夜，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便不再说话。
    牵起锦夜的手，摊开她的手心，莫无言一笔一划写道，‘菜里有毒，色面不对。’
    她点头，反手写道：“先别动。”
    莫无言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说：“阿夜，一定要小心。”
    她勉强笑了笑，说不出的倦意，“你也是。”
    他笑着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淡淡说：“早知道是火坑，却没想到还未跳，火便自己烧了上来。”
    她苦笑，“莫无言，你去哪里？”
    他挥挥袖子，慵懒说道：“大小姐，给你煮药去，你看我这又当大夫又当丫环的，你若不多活几年对得起我么？”
    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的素色长衫，染了灰的样子，立在风沙中，寂寞而安静，让她的心忍不住就会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