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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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风树一惊,眼皮条件反射地紧紧闭合起来,黑暗瞬时隔绝了周遭的一切,连同刚才的胸闷、头晕跟恶心。眼部神经很快迎来了第一波难受的感觉,仅是液体入侵的不适,但他本能地知道,眼中溅入的绝对不是雨水或者血液这么无害的东西。像是为了印证他的推测,几乎同一刻,鼓膜接收到一种令人心悸的声响——极其细微的、有若毒蛇吐信的“嘶嘶”声,又宛如烧红的铁扔进水里所激起的噪音——那是同一种液体滴落在金属剑身上造成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他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一片,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失灵了。顷刻,身体的知觉开始回复,而且全部集中在了眼部——一股火辣辣的剧痛从被溅到的地点向整个眼球扩散,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涌出来,眼泪滑过的皮肤,也似被火烧着了一样翻滚着一阵阵激痛,心脏却仿佛被冻住了,冷冰冰、沉甸甸的。“我该不会也成了那种受到惊吓就会分不清幻想与现实的懦夫吧?”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皮肤烧焦的气味,他自嘲地一笑,迷迷糊糊地想着。
周身流动着一种快要灭顶的惊悚感觉,风树摔了下头,左手握掌成拳,将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理智地不去触摸自己的脸部,而是强行撑开眼皮,摸上近旁一株大树作为支持,仰面朝向天空。此时,雨丝早已不再飘落,只树枝树叶上不断滴下积水来。凉凉的水珠渗进眼中,又从眼角流淌出来,却分毫不能缓解眼眶里面炽灼的痛苦,他从怀里扯出一块手帕,轻轻沾着脸上的液体,藉以平复自己的情绪。隔了十多秒,眼珠与面颊仍是刺痛难当,他的视网膜上居然慢慢映出了头顶肆虐的枝条和支离破碎的夜空。尽管那影像歪曲着,模糊不清,他已经如释重负,心道:“既然眼睛这么快就能视物,皮肤的灼伤应该也不怎么严重吧。”
“萧爷,您实在太过分了,一点当爷的样子都没有!”十来尺以外,毛不拔骂骂咧咧地从泥地上爬起来,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抚着另一侧肩膀:“看这尸体生前也不是什么有钱人,身上最多揣着几串钱,您至于跟我抢吗?反正,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摔这一跤,碎了盏灯,腰刀也找不到了,还有伤药费,都算在您头上啊!对了,还有这身衣服,挂破了,也得赔!摔这么重,肯定会落下什么病根的,以后我只要腰痛背痛您可得出钱给我治……”
萧木客纹丝不动地站在原位——距离尸身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不接这个话茬儿,也不回头,默然半晌,淡淡地吐出四个字:“你们先走。”
“毛不拔,你先……赶紧找盏灯点上……”言不悔还是捂着小腹,大汗淋漓,说话就像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要看看……少将军……是否……一切安好……这是我……答应了……的……”
“真要等着你来看顾,本少爷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风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竭力让自己的语音听起来跟平时并无二致。苦涩地笑了下,他试着用手背轻轻地抚触脸颊和眼睛周围,手底的皮肤烫得吓人,质地却几乎没什么变化,全然没有想象中皮翻肉卷的惨状。“奇怪,”他将掌中的帕子团了团,随意地塞进怀里。精神略略放松了些,他才尝出嘴里满是铁质的味道,原来自己为了忍住痛呼竟在不知不觉中咬破了嘴唇。长出一口气,他用力闭紧眼睛一次,而后将头摆回正视前方的位置,直面着眼前一片无规律扭曲的图形:“嘿,姓萧的,你又搞什么鬼?为什么要我们先走?”
萧木客仍然不答腔,也没有动作。
“你们谁说要点灯的,赶快啊,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刘三抓住兄长的手臂,来回摇晃着,嗓音由于极度的恐惧变得又尖又高:“这个地方……让人……瘆得慌,我可不要跟邱老四一样……”
“你以为离开就没事了吗?”刘大扫了弟弟一眼,阴测测地笑起来:“从我们踏进林子的那一刻,就被它们盯上了。每个人都被它们记住了,谁也逃不了……”
“大哥,你、你说什么呢?不,你不是我哥!你、你是谁?”身体剧震,刘三一把甩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地急退数步,直到后背重重地撞上了树干。
刘大不再说话,就那样立在一团漆黑里,一直神经质地轻笑。
侧耳细听着几人的对话,风树心中的疑云越来越盛:“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听声音他们四个都没有大碍,甚至根本没意识到有危险。但那家伙不会无缘无故撞开毛不拔的,当时他看上去那么紧张……而且,到底是什么东西溅到我身上……”左右转动了几下脖颈,风树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关节,脑海中不停回放之前的那一幕,向来引以为傲的第六感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个明明已被自己接收到却又忽略了的细节。
灼烧的感觉仍在角膜上叫嚣,映入眼睑的景物总算清晰了一些,风树将剑平举在身前,慢慢移近悬挂尸体的大树,一边侧目瞥向萧木客:“喂,本少爷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放眼望去,一切都被白纱似的东西笼罩着,霎时间他有些分不清:造成这种景致的,究竟是周围四散的雾气,还是泪腺分泌的液体,抑或两者皆有。使劲眨着眼睛,他在与萧木客相隔不过两、三尺远处停住脚步,口气缓和了一点:“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不要紧吧?”没有理由地,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鼓动着,他感到一丝冰冷的、不好的预感爬上了自己的脚背,悄悄往上攀去。
朦朦的视野中,风树看见萧木客紧挨着尸体站在树下,胸部刚好与那具挂起的尸身腹部相平齐。此刻,对方执剑的手垂在身畔,袖口染着一些淡黄色黏稠的液体,前襟也溅上了点点鲜红;另一侧的袖子似乎挽了起来,一团衣料堆叠在上臂与肩膀相交的地方,光裸的手臂从尸体的蓑衣裂口处伸了进去,正在蓑衣之下移动,摸索着里面的什么东西;那张俊脸依旧没有表情,双眸聚精会神地盯着尸首胀大的腹部,一瞬也不瞬。
由于眼睛一时无法准确聚焦,风树的视野当中,萧木客白衣飘飘的身形衍生出双重的影子来,看上去说不出的邪异。略略松了口气,他垂下灼痛酸胀的眼皮,不妥的感觉却如同在心里扎了根,丝毫没有消减。
“姓萧的,你究竟在干什么?”等了几秒钟,萧木客的方向没有一点声音,风树不耐烦地低吼一声,怒目相向道:“答应一句会死啊!”说着,他又向前迈进一步,伸出左手揉了几下眼睛,试图看清对方的情形——刚才那惊鸿一瞥,入目的画面没有显示出任何威胁,却带给他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不协调感,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从大家失去光源到现在,不会超过三分钟。然而,就在这么短短的百十秒内,周遭的氛围正迅速地转变,风树强烈地体验到空气一点点降温,宛似结冰了一样寒冷;同时,鼻端嗅到了越来越浓的铁锈气息。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后颈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来——自己会出现这种状况从来都不是因为气温低,而是危险正在逼近——某种来自非人生物的危险。
“真晦气,进来还不满两个时辰,就折了我两盏提灯!这回可不能拿好的出来了,”两丈之外,毛不拔嘀咕着,翻出一盏很旧的提灯,点燃了,道:“你们等等啊!要走也得把我的腰刀找到才成,不然亏大了!”溶溶的微光无法穿透浓雾,只充盈在周围数尺的范围内。他牢牢地握着提柄,低头勾腰,将灯盏移近地面,在草丛石块间专心地搜索起来。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你竟然还要找刀?”埋怨着毛不拔不合时宜的举动,其余三人还是向趋近灯光的飞蛾一样,不约而同地聚在了他身边,没有谁留意到风树与萧木客的异状。
四下里的雾愈来愈大,填满了视线所能触到的每一寸空间,推挤着人的身体。心里一沉,风树眯起眼扫视周围,发觉就连那些流转的青光也变得忽隐忽现,看不分明了。整个世界仿佛局促在这一株大树下,而与自己一同禁锢于这个白雾围成的幽异空间里的“人”,除了萧木客,就只有树上悬吊着的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身。
涩涩地笑了下,风树将略显迷蒙的眸光移向萧木客:“这家伙,为什么就是不说话?”此时,他站立在萧木客斜后方不足一尺远处,冷睨着对方不带情绪的眸子:“他的眼神明明看起来很清醒……是受了重伤吗?身上也没有多少血迹啊!不,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风树失焦的视线不断在萧木客身上游移,近乎无礼地注目,后者却恍若无觉,冰封的眼眸平视着对面尸体的腰腹部——那一块蓑衣因为伸进其内的手掌的动作而高耸、蠕动着,蓑衣上的裂口被扯得更大了,隐隐可见里面凌乱不堪的衣服。
“你在找什么?”明知不会有回应,风树仍旧固执地发问,心里再次回忆了一遍灯灭以来发生的点点滴滴。倏地,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掠过心间,他知道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被自己遗漏了的东西——是那一声怪叫!那个自己在提灯摔碎的一霎听到的叫声,现在细细推想起来,那个嗓音不属于己方任何一个人。那么,在提灯摔成碎片的那个时刻,发出那声短促惊叫的,会是谁呢?
胸口的起伏激烈了几分,但转瞬就恢复成惯常的频率,风树半闭着的黑眸猛然大张,眼波在尸身颈间那段血管密布的肉色绳状物上快速地一转,随即荡开,顺着死者的蓑衣一路下滑,最后定格在萧木客裸露的胳膊上。不知道是不是视觉的问题,那一截白皙瘦削的手臂,让他心里起了疙疙瘩瘩的别扭:“那家伙的胳膊有这么‘细’的吗?”他如此问着自己。印象中,萧木客确实不若自己强健高大,肌肉的线条只淡淡一点,不发力根本看不出来——但眼前的这条臂膀实在太白太“细”了——不但是纤细的“细”,也是细腻的“细”,在夜色中泛着玉器般的光泽,简直就像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这个念头浮现在大脑中的一刻,风树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大量的冷汗从毛孔涌出来,在皮肤上爬动。唇边依然噙着一抹讥诮的淡笑,他稳稳地挪动脚步,站到了萧木客另一侧,定睛打量身旁的人。果然,对方的右臂包裹在略长的袖子里,手掌紧贴着胸口压在心脏的位置,另有一只洁白柔滑的胳膊横空而来,强行挤进萧木客的左手与胸膛之间,直插入那袭月白色的衣衫底下,齐腕陷在了皮肉当中,在那截皓腕与萧木客前胸的交界处,还凝着一圈黑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痕。
风树见状身体一僵,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寒气,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持剑的手紧了又紧,暗暗蓄积着内力,却终究不敢轻举妄动:“难怪那家伙一直站在尸首前面不动……不知道那东西的手……仅仅抓伤他的皮肉,还是已经折断肋骨、深入胸腔……说不定早已伤及脏器……甚至心脉……那究竟是什么玩意?贸然攻击的话,会不会激怒它?我的剑……虽然毛先生重新画上了符咒……对付它有效吗?”鼻腔里充斥的血腥气更重了,眼睑跟脸庞还是火辣辣的一片,面前的一切看出去都是模糊飘荡着的,他咬咬牙,视线沿着那只玉臂往上滑去。
死者高高耸起的腰腹部正一上一下地颤动,似乎里面有什么物体在不停地挣扎,蓑衣被撑裂的地方随之轻轻地呼扇着,那一条皓白如雪的臂膀就是从这个口子里伸出来的。忽然,满是泥浆血水的蓑衣分得更开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一点点从胳膊旁边挤出来,扒住蓑衣的裂缝处,慢慢将其撕大,露出一幅骇人的场景——死去的壮汉衣服连同肚子都被挖出了一个大洞,内脏似乎全部不知所踪,腹腔里蜷着一个不知名的生物:那东西没有腿,确切地说,肩部以下的躯干都不存在,它是由头颅、双臂和一堆盘起来的、脐带一样的肉质索状物所组成——肩膀下部直接连着一条直径约摸一尺、布满血管的“绳索”,越往尾端,肉粉的管状物渐渐变细。眼下,那些恶心的东西蛇一样蟠曲着填满尸体的腹部,风树小心地观察了片刻,始终弄不清那些“绳子”的走向,也没看出它们是怎样绕上大汉脖子的。肉色的“绳索”盘卷着,一圈圈环托起一颗女性模样的头颅。那女“人”没有口鼻,顶着一头濡湿的黑色长发;面上的皮肤跟手臂大相径庭,粉红的颜色,皱巴巴、黏糊糊的质感;眼眶周围的肌肉却如同干旱的田地,绽出一道道辐射状的口子来,深深的,血红色的;而原本应该着生眼珠的凹陷处,汪着两滩黏稠的油墨似的浆液,乍一看有若一对没有眼白的眸子。
似乎感觉到了风树的注目,女“人”动了一动,将头颅从那一堆粗粗细细的“绳索”当中抽离出来,尝试着伸出死者的腹腔,动作很慢,几乎一动一顿,像是在故意张显自己非人的体态。妖异的头一面分开蓑衣向外钻,一面微微上扬,直至与风树四目交汇。那张满是皱褶的脸扭曲了一下,仿佛做了一个“笑”的表情,眼眶里黑浊的黏液缓缓流动,泛着两束不怀好意的光芒。
“别看它的眼睛——”萧木客蓦地大喝一声,偏过头狠狠瞪住风树,一向冷淡的眼眸射出一种奇怪而强烈的视线:“快走——”
萧木客一开口,风树就知道他先时为什么久久不发一语了——嘴角略一牵动,涌泉般的鲜血立刻从对方口中汩汩流下,殷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洒在风树身上,又溅到脸上。
“现在,就是现在!”迎着点滴飞溅的鲜血,风树眸中掠过一抹精光,手腕一抖,长剑嘶嘶清鸣一声,沾着血滴的剑身几乎贴合着萧木客右掌的手背划过,硬生生斩断了怪物洁白莹润的臂膀。有一瞬,他觉得手底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却无暇回头探看,紧跟着向右前方跃进一步,反手递出了第二剑,剑锋自下往上卷起一道寒芒,直劈向怪物没有鼻子嘴巴的头颅;几乎同时,空闲的一侧手臂借势搭上萧木客的肩头,一扣一拿,加以肘部狠冲,将对方掀出了战圈。
右手没有收到预期中长剑刺进皮肉的感觉,反而有一股巨大的拉力通过剑身传递过来,将风树朝前扯去。嗜血的黑瞳浮现一抹疑惑,随之换成带着邪气的兴奋——他身体里的好战因子完全被引燃了。把重心集中在下肢上,他稳住身形,用力眨动双眼,目光极快地向死尸体内的怪物一飘,其后锁定在自己的长剑上——怪物的胳膊仅仅形似女人的肢体,那层光洁如玉的皮肤之下根本没有肌肉骨骼,而是挤满了一条条小拇指粗细的肉色起皱的索状物。此刻,七八根肉粉的“绳索”正从它腕部的断面里钻出来,纷纷缠上了风树手里的长剑,不但完全化解掉他的攻势,而且正一根根地顺着剑身朝上攀爬。
“弃剑,马上,”萧木客咬牙切齿地说,语声低沉,却挟着不容忽视的愤怒,杂以一丝焦灼。他每吐一个字,就带出一股血沫来,一道道蜿蜒流过下巴。前襟已是鲜红一片,他面上竟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情,慢慢移开了捂在胸口的手,更多的血水喷溅出来,落在地面,不一时便蒸发了似地无影无踪。淡然地扫了下伤口,他信手拽住伸进自己胸腔里的那只断掌,一发力,将其拉了出来,随意地扔在脚边,好像那只手不是嵌进了他的血肉里而仅是从一块木头里拔出来一样。
撕下一条衣襟胡乱裹着胸膛上的创口,萧木客提高了音量:“弃剑——”才略一扯动唇角,又是一股鲜血淌下来。
“你给我住口,”鼻端萦绕的血腥气一阵浓过一阵,风树皱了下眉,森然道:“本少爷自有分寸!”说着,他手臂陡沉,稍稍翻转剑身,倾尽全力将锋刃向下压去,企图割断那些缠绕在长剑上的“绳索”。不料,那些肉色的“绳子”竟像是没有重量、没有形质一般,与剑身密合得不见一丝缝隙,随着长剑一齐起伏摇摆,一边缓慢而坚定地爬向剑柄处,不,与其说是顺着宝剑攀爬,不如说是一寸寸伸长、延展,渐渐逼近了风树的右掌。
此刻,怪物依然安逸地窝在死人的腹腔内,用完好的一只手掌抓着尸身上的蓑衣,往外侧拉开。它的那只断臂软软地垂着,看似没有一点力气地耷拉在死者体外,里边那些皱皱的“细绳”却毫不含糊地拉拽着风树。女“人”满是褶子的脸正对着风树,上面读不出任何情愫,乌黑粘黏的液体在它的眼眶中旋转、轻漾,却流不下来。
“为什么不能看它的眼睛呢?我看了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啊,或者……因为我现在视物不清吗?”眼部的黏膜仍在隐隐作痛,风树张大了双眸,一会儿又眯起眼睛朝女“人”看去,无奈反映在瞳孔中的影像始终有如被一层膜包裹着一样,看不出物体清晰的轮廓。但没来由地,他就是知道,对方能够“看见”自己,不仅如此,它正颇有深意地盯视着自己,计划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爷,你们在那边干什么呢?怎么我好像听见萧爷让你把剑扔了?”大雾里,听不出毛不拔的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似乎与二人隔了三、四丈:“你可千万别听他的!别说你那把剑是祖传的不能丢,单就那剑本身来说,也是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自动屏蔽掉毛不拔的话,风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剑身上盘绕的、马上就要爬到自己手掌的“细绳”,目中忽地寒光一凛,侧身旋步,右手稍扬,再往下斜划,行云流水般连连变换招式。一时间只见乱雪般的剑光,仿佛周围的雾气也被逼得后退了些。心知自己的攻势并不能阻挡肉绳的攀援,风树看定怪物满是皱褶的眉心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根血影魔针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蓄势待发。然而,就在这时,左臂上部火燎似地抽痛起来,一种难以言语的窒息感从脊背往上蔓延,在他的肩膀和脖子附近游移。胳膊的剧痛牵动了正要发针的左掌,手指不听使唤地抽搐了一下,他只得暗骂一声,眼睁睁看着那支毒针射入了女“人”的右眼里,直至没顶。
并不意外地,煨毒的暗器有若石沉大海,没有对怪物造成半点伤害——除却成功地激怒了对方。女人如蛇一般竖起头颅冲着风树,眼窝里两摊既黒且黏的浊液流转得更迅速了,像是湍流中的漩涡。他无法从那张粘湿的、皱纹满布的脸上辨识出什么情绪,却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眼底散出的光线越发狰狞了。
“去死吧——”并非听见了真实的声音,但在那个瞬间,风树确切地接收到来自女“人”的意志,像是一束神经脉冲历经他的每一个神经节传递过来,在大脑中呢喃低语:“我一定会让你受尽恐惧的折磨,凄惨、痛苦地死去……”
背部和胸部的钝痛一直持续着,头也开始晕眩起来,风树面色一沉,死死咬住下唇:“又来了?该死!”自从被萧木客强制戴上那个臂环以来,这种灼痛与恶心的感受便不时出现,只是今晚好像特别严重:头晕稍事缓和,紧接着又窜上一股几乎无法抑制的呕吐感,无论他怎么清空自己的情绪都无济于事。祸不单行,正当他竭力对抗汹涌而至的头昏恶心、呼吸困难时,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细长滑腻的物体活蛇似地卷上了他持剑的右掌。
风树心头一阵悸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撤回一步,那东西却随着他的退后拉伸了半尺,仍是紧紧附在他的皮肤上,攀着手背盘绕而上。
“我说弃剑!”萧木客暴叱一声,身躯晃了几下,又站直了,血液同时从他的嘴角以及紧紧捂在心脏部位的左手指缝之间溢出来,顺着衣衫一路流淌,掉落在泥土草叶石块上,转瞬都没了踪影,只脸上身上手上染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猩红。他微微蹙了下眉,分毫不见精神萎顿的样子,脸上除了一丝掺着焦躁的怒意,就只有不耐烦。
“我说住嘴!”风树头也不回,用更大的声量吼了回去。第一条肉质的“细绳”已经绕上了他的腕部,还有更多的攀在长剑和手掌上,那些东西爬过的地方,像是被千万根冰锥扎着一样,透骨的冰寒,钻心的疼痛,顷刻,冰冷刺痛的感受褪去,却留下一种湿湿黏黏的触觉,那一溜皮肤以及其下的肌肉都酸酸麻麻的,有些使不上劲。他略一定神,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下右手,手背上明明看不见任何伤口,血珠却一粒粒从皮下浸出来。那些浅粉色的“绳索”蠕动着,纷纷聚集到鲜血周围,沿着血迹往手腕以上的部位爬去。“莫非那东西是吸血的?”他暗忖道:“不行,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要釜底抽薪!”
强忍住身体的种种不适,风树疾攻数剑,在幻起的一片冷芒中,身体向后微倾,左手自靴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来。微微闭了下眼睛,他身形一晃之下已经掠到了自己的胸膛几乎贴上怪物脸颊的位置。感受着十数条生活的、肉质的不明物扭动着,不失时机地缠上自己的腰背、肩膀、颈项,他轻声冷笑着,倏地松开了掌中长剑,右臂颓然地垂下,挂在身畔,犹如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
似乎对于猎物的投降非常满意,女“人”眸中的光芒染上了得意的色彩。就在这一刹那,风树将全身的真气凝聚到左掌上,迅速调整了一下匕首的角度,暗暗瞄准了怪物堆积着一层层皱皮的脖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这一击,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如此告诫着自己,他攥紧了匕首,遍体的肌肉微微收缩着,以微不可察的动作一点点举起匕首来。
不想,事情再一次出现了不可理解的变化。就在风树预备掷出匕首的一瞬,像是被什么操纵着,他把匕首向上方倾斜了一些,对着女“人”下巴之上一块濡湿起皱的皮肤——嘴巴本应生长的部位。然后,他没有按计划中所想的那样松开手,而是一直紧握着匕首,把那闪着寒光的锋刃抵上了怪物缺失的双唇应该在的地点——不,其实不是风树,而是那个潜伏在他体内的“异物”,利用他强健有力的身体,以一种老练而冷厉的手法,将匕首又狠又准地插进了怪物并不存在的“嘴”里。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慢了,通过白蒙蒙的视野,风树目睹着匕首笔直地刺向女“人”,与目标之间的距离一寸寸缩短。当匕首的尖端终于划破女“人”皱巴巴的皮肤时,一声似曾相识的怪叫不知从何而来,阵阵回音飘荡在雾气中,逐渐由高至低,慢慢衰竭,却残留下仿佛仍在原地萦绕的诡异气氛。
然而,风树已经无心注意这些了,自从手里的匕首碰触到怪物的那刻开始,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是不是中了什么‘转嫁’的邪术?”——随着匕首的尖端在女“人”脸上拉开第一道口子,他感觉自己双眉之间的那个旧伤口,有一种异样的裂痛穿透过去,仿佛那把锋利的匕首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法术所转移,捅进了自己的眉心处。跟着,体内翻滚起一阵犹如内脏被紧纠在一起的剧烈痛楚。雪上加霜地,左臂上那股被挤压的勒痛、胸口的窒息感、脑袋的晕眩感,一齐铺天盖地地袭来,啃噬着他每一条神经。
“你……”萧木客身子一挣,像是要抢上前去,一动之后却又定住了,只静静地凝注着风树,冰冷的眼睛里泛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片刻,他微喟一声,随手抹去口角的血丝,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止了血,敛下眼皮养起神来。
似乎没有尽头的痛苦当中,躯体依旧不受风树控制,奋力将匕首往怪物的皮肉深处扎进去。“嘶啦——”跟怪叫一样找不到来源的的腐蚀性液滴迎面泼溅过来,落在金属兵器上,激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还伴着丝丝白烟,偶然一滴洒在皮肤上,便是一块红痕;与此同时,缠绕在他手上身上的那些肉绳,一面发疯般攀向他尚未被占领的肢体,一面慢慢收紧,力道大得像要嵌入血肉,把他的身躯勒断。但兴许是额上的痛感太过夸张了,其余不舒服的感觉都可以忽略不计——脑袋如同被闪电当空劈中,那种超越了人类承受极限的疼痛,几乎让风树错觉自己的头颅已被剖开了。这种痛楚跟他以往所遭受的完全不同,不但程度更令人难以忍受;最糟糕的是,它并非阵痛,根本没有间歇,没有缓和,而是一直不停地增强扩大,造成承担者心理上的绝望。
匕首终于通体刺进了怪物脸庞下部的中心位置,风树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无力地垂下手,他勉强维持着直立的姿势,只觉得躯体犹如被几股巨力搓揉着,往不同的方向撕扯,大脑一片混沌,全然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仅能跟随着身体的习惯咬住早已血迹斑斑的嘴唇,防止自己惨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