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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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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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一瞬间丧失了听觉和视觉,大脑亦是一片空白,风树唯一能感触到的,是一只奇寒的手掌,那些枯槁的、骨节突出的手指死死卡在自己喉间,整个胸腔填塞着火辣辣的痛楚。但这一丝仅存的意识让他有些清醒起来。奋力攥紧手里的长剑,他幽黑的瞳孔不断在收缩。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他挥剑朝上斩去。剑身幻化成一道耀眼的寒茫划过头顶,衍生出一片光与影的屏障。霎时,他感觉脖颈上的凉意消失了,然而,躯体仍旧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牵拉着向后仰去,仿佛湍流里的落叶被吸入漩涡中心。某个时刻,他不受控制的四肢再也无力抓持冷硬的剑柄,宝剑从僵直的指间滑脱出去。
没有一点征兆,那股妖异的吸力猛然微弱下来。当风树的神志全面复苏时,那股怪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脚底传来撞击硬物的坚实感,他反应极快地一个飞身跃上半空,卸去了大部分力道,回旋后再稳稳飘落地面。长出一口气,他稍微闭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身处的环境。
周遭一片暗沉的颜色,风树四下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光源。但失却光亮对现在的他而言,已没有多少影响。眼前是一间长约四丈、宽近三丈的房间,四壁均髹着红漆;四个角上分别竖着一根枯树状的乌黑柱子,一时分辨不出质地;一个两丈见方、四尺来高的池子挺立在房间中部,池里蓄满了翻滚的血红色泥沼;房梁上缠绕着几条粗粗的金属链子,一个圆柱状物体打横悬吊在链条下端,长不足一丈,直径约有两尺,用红布包裹着。
“这里……该不会是个墓室吧?”风树小声嘀咕道,一步步踱到墙边,屈起左手食指轻轻敲了下墙面:“木墙?好像壁不是很厚。没有门也没有窗。有意思。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肯定不是在那个土丘上的石屋里了。难道是那劳什子巫医居住的地下室?奇怪……”刚才那一段梦魇般的经历里,仿佛一切事物都被挤碎,连时间也扭曲了,他无法估计现在的时辰,可是模糊的记忆里,自己一直在作平移运动,并没有下坠的感觉。思索了片刻,他缓缓走近房屋角落的立柱,迟疑地将手覆上柱身,肌肤立刻接收到熟悉的冰凉触觉。没来由地,他脑中自动蹦出一个念头:“又是那种叫不出名字的金属!”
下意识地仰起头,端详那些绕在梁上的链子,风树脱口道:“这些链条也是相同的金属铸造的,跟许家庄下面那个墓穴里的一样,但这里的金属全是乌黑的色泽,应该是锈蚀了。”
目光在屋角和房梁之间来回游移着,风树注意到,每根金属柱子顶部都有三到五个分叉,宛如树枝一样向四面展开。视线落在最长的那一根金属枝条上,他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总感到眼下的景象有些空旷,似乎少了点什么。探手抚摩着枝条末梢一道陈旧的断痕,一个亮点在他心底渐渐放大,亮点里面笼着一尊人面鸟身的金属神像,接着,这个发光的画面又慢慢飘远了。按着太阳穴,他喃喃自语道:“这上头缺了一尊鸟身人面像?”
这时,他倏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嗓音。不,不是“听到”,应该是“感到”。跟在崖墓里经历过的情形一样,自己耳际并无半点声响,那个女声直接响在脑中。那声音又细又柔,轻轻地、耳语似的呼唤道:“风树——”
闻声禁不住微微颤抖了下,风树屏住呼吸,背靠墙壁立定——孤身一人,身处诡异的房屋;耳边并没有人在说话,大脑中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分明陌生的语声,竟那样清晰地唤出自己的名字——这一刻,没有什么会比这个柔和的语音更加令人震撼了。定了定神,他迅速从怀中摸出几张符,一面警惕地巡视着整个房间。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我能看穿你的内心。你的身体被异物占据了。这并不是捕风捉影的怀疑,而是事实。你将会成为一具被其他东西操控的皮囊,你的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了,你过去十八年的努力全部都没有意义……”
那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略带点哀怨和凄婉,述说着风树最不愿意听到的内容。尽管知道那女声直接输入自己脑中,他仍忍不住想要捂住自己的双耳。
感觉喉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呼吸都变得艰难,但风树那双墨黑的眸子依然闪动着桀骜不驯的笑意。竭力不去理会来自大脑的声音,他将眼光定格在池子上方悬空的圆柱状物体上。他有一种直觉——那哀戚的女声正是从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底下发出的——用某种邪异的力量,直接送入自己脑中。
骂了一声,风树自靴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纵身跃上房梁。犹豫了几秒钟,他左手抓着那些金属长链,顺势降落到圆柱体顶部。一手扶着链条,他单膝跪在横置的柱体上。脑子里那个柔细的嗓音停止了说话,转而轻轻地哭泣着。同时,红布上隆起很多不甚明显的条状物,一簇簇粗细不等,簌簌地在布下游移。紧贴柱体的膝盖感受着红布表面种种细微而妖异的蠕动,他一咬牙,割破了手臂,蘸着自己的血在红布上写下一串镇邪的符文。
哭声消失了,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可怕。突然,圆柱体内迸发出一声尖利的悲鸣,柱体大幅度地震动起来,有如什么东西在其中剧烈地挣扎,金属链条被柱体带动,摇晃着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唇角勾起一抹酷厉的微笑,风树冉冉飘回地面。沉吟了片刻,他慢慢走近一面墙壁,仔细检视墙面和附近的地板,期望可以找到开启暗门的机关。
搜索到西边的墙壁时,背后猛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怪声,先是一声愤怒的咆哮,接着是几声凄惨的叹息,一起一落,连绵不绝。风树一惊,急转回身,只见池子里的泥沼开水似地沸腾起来。那些血色污泥翻涌间,他依稀看见一些乌黑细丝状的东西随之浮浮沉沉,渐渐卷入池底。泥水表面漂起细碎的白沫,浓重的浊气打着旋儿升腾而上,房间充斥着腐朽的臭味。
冷哼了一声,风树掩住口鼻,一种第六感指引着他,透过腥臭的雾气仰望半空。那圆柱状物体正轻微振动着,无数一尺来长、丝线般粗细、卷曲的黑色虫子,一条接一条钻过外层的红布,然后纷纷掉落,坠入下方的池子里。“这……难道又是什么蛊虫?”他一个箭步跨到池子前,右手微动,已经利落地用匕首挑起几条在泥淖中上下起伏的虫子。将那些僵死般一动不动的黑虫举到眼前,他定睛一看,更加疑惑了:“这些……不是虫啊。这不是人的头发吗?怎么会……”
手腕一沉,风树把发丝甩回池内,绕着池子缓缓行了一圈,自言自语地说:“墙上和地上都找不到暗门,也没有任何机关……我原以为墙角那些柱子会有些什么玄妙,可是……只是普通的实心柱子,除了制作材料比较特别。这个池子倒是很怪异,看起来很深的样子,不知道它的底部通到哪里……但我先前绝对不可能是从这池里出来的……”
风树沉住气,一丝不苟地将池壁和附近的地板检查了一遍,终究没有任何发现。他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跺了跺脚,啮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没道理啊,肯定有密道可以通到外面。不然我是怎么进来的?要不……直接用内力在墙上开一个洞?”顿了一顿,他摇摇头:“这一着最后再考虑。万一这房间是在地下,墙外面都是土……又或者……唉,没把百宝囊带在身边,我真是失策。”缓缓仰起脖子,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端详房梁和其上的屋顶:“难道……机关在上面……”
许家庄。风树的住处。
堂屋。几个庄里的下人正往几案上摆饭。
“你说什么?你、你……开玩笑的吧?不可能的!”林乱情绪激动地冲兰飞扬喊道。她的眼圈微微发红,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紧紧握着剑,肩膀不由自主地战抖着:“师弟他不会死的!我不相信,以他跟萧木客的能耐,什么鬼怪能把他们拖到地底下去?”
“林小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兰飞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朝东方淇使眼色,一面吞吞吐吐道:“真的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子。本来,我跟东方先生……我们……就是知道萧兄跟无爱老弟的本事,才请他们一起去拜会岛上的巫医。当时的情景,真的……东方先生也可以作证……当时……”
“唉,当时……我实在不忍心再提。兰兄,你在这里安慰下他们吧,”东方淇一脸悲不自胜的神情,戚戚然道:“我还是再去庄主那里问问有没有挽救的办法。虽然问了很多当地人,都说得罪了巫医被拖入地下的人从无生还……但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是不会放弃的!”语毕,他蹒跚着步出门去,把烫手的山芋留给了兰飞扬。
“天意弄人啊!没想到少将军跟萧爷竟然会英年早逝,”言不悔两眼发直,沉痛道:“我答应过要跟随少将军保护少将军,今天却让他独自赴死!我还有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住嘴啦!”林乱狠狠瞪了言不悔一眼:“事情都没有搞清楚,你凭什么么说师弟他们已经不在了?”
“兰先生跟东方先生都这样说了啊,”言不悔眼中开始闪现泪花:“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何况,他们跟少将军和萧爷都是朋友,没有什么理由欺骗我们的啊!”
“你们说,爷和萧爷被那个什么‘活人坟’里面的行尸拖到地底下去了?”毛不拔正跪坐于一堆铜钱面前,计算当天贩卖鲁国特产的收益。此时,他放下了手里的账簿,兴致勃勃地盯着兰飞扬,问讯道。
“那里面不是行尸,”兰飞扬擦了把汗,虚弱道:“我不是都解释过了吗?那坟里是一个可能上古时代就衍生出来的邪神……当时,我跟东方先生带着萧兄和无爱老弟绕到那些坟的后面,那里是地下的邪神接受祭品的地方……”
“毛不拔,李惊呢?你去把他找来好吗?多个人拿主意总好些。再说他武功好,经验也多,”林乱急急地说,一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他又出去找宁中去了,说什么就是找到尸首也好,谁知道他在哪里啊!”毛不拔说着,开始动手收拾地上的铜钱:“待会儿我一个人去找爷就够了,叫他来做什么?到时候得了好东西又要多分一个人!”
“大家都在这里啊,”随着妩媚的语音,玉无瑕穿着一身崭新的素色衣衫,姿态娉婷地走到堂屋中央。伸手拢了下闪着金光的秀发,美人娇笑道:“看,我今天新买的衣服,腰带和玉佩也是新配的,美吗?”
“美,”林乱长叹一声,敷衍道:“这一身装扮很好看。我跟你说,师弟跟萧木客出事了,我想他们现在可能有麻烦,需要我们的帮助。”
“什么?”玉美人秀眉一皱,不悦道:“这身装扮美,难道我的人不美吗?丑八怪二师姐,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林乱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美!你挑的衣服美,人长得更美!无瑕,你听见我刚才的话没有?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啊,”玉美人娇媚地一笑:“我早就知道,你一向嫉妒我的美貌,所以有意只说装扮好看,不肯承认我美。我不会跟你计较啦。幸好丑八怪表哥这会子不在,不然看到我穿上这新装后艳极无双的样子,他肯定嘴都要气歪了!”说着,美人袅袅娜娜地返身离去:“我还买了一套淡绿色的,我回房去换,一会儿过来给你们看。你们不要太嫉妒哦!”
从近旁的几案上端起一杯水一仰而尽,林乱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向兰飞扬,低声道:“兰公子,你接着说。”
“其实……”兰飞扬垂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本来我们打算远远地看一眼岛民献祭的地方。不料……你知道的,无爱老弟那个性子,谁的帐都不买,非要闯到献祭的屋子里去。结果……大概这样子惹怒了下面的邪神,就把他拉下去了。我们当然就赶紧上前去救他啊,可……人没救到,连萧兄也被拉下去了……”
“真是的!”毛不拔捶胸顿足道:“早知道这样子我今个就不去集市卖东西了!大好的机会就这样错失了!你们想想,那什么邪神收了几百年的供品,在地下该积聚下多少值钱的东西啊!爷他们真是太幸运了!我怎么就没遇上这么好的事情呢?”
“这怎么能算是好事情?你不懂吗?你们爷他……哎呀,人被拉下去就没命了,再也回不来了!”兰飞扬吼道。实际上,在回许家庄的途中,他早就在心底计议好了一套说辞和往后的一切安排,孰料众人的反应跟预测中大相径庭——也许除了林乱。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原本筹划的事情一件也没找到机会提出来。
倏地,一股阴寒之气袭来,冷无言不紧不慢地走进堂屋,径自在一张几案前坐下。没有语言,也没有表情,她自然地拿过盘子抓起小米饭往嘴里送,仿佛满屋喧闹的人都是空气。
其时中国实行“分餐制”,饭菜都分到个人盘子里,每人一套餐具。并且当时的人吃饭用手抓,菜才用筷子夹。
“大师姐——”林乱嗔道:“你在干什么啊?”
“吃饭,”冷无言用机械的声音回答:“现在是吃饭时间。”
“你——”眼见众人漠不关心的情状,林乱再也忍不住了,苦笑了一下之后,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师姐,你知不知道,师弟遇到麻烦了!他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怎么可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还坐在这里吃饭……”
冷无言冷冷道:“他有麻烦是一件事,我们吃饭是另一件事,这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林小姐,有话好好说,别哭啊,”兰飞扬手忙脚乱地给林乱递手帕,对美人的眼泪他最没有抵抗力了。
“滚开!”林乱并不领情,一边用手背抹着眼睛,一边哽咽道:“当时你跟东方淇不是也在那里吗?为什么那个东西要拖师弟跟萧木客下去?干嘛不拖你们两个?他俩的功夫比你们两个好多了,为什么反而是你们逃脱了?”
“这……”兰飞扬一时语塞,他的心思早已转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林美人笑起来固然很美,还是哭起来更有神韵啊,犹如杜鹃泣血,梨花带花,分外妖娆……不知道冷小姐要是流泪的话,该是怎样一番动人的风韵呢?”看看林乱,又看看冷无言,兰飞扬犹自沉浸在幻想中,不知不觉把声音放了出来:“应该更美……”
“什么应该更美?”林乱狐疑地瞪着兰飞扬,她从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个花花公子没什么好感。
“这个……”兰飞扬一下子醒过神来,自知失言,也只好硬着头皮编下去:“我是说,那邪神拉他俩下去不拉我们应该是因为他俩长得更美吧。我听说,下面的十九个邪神当中,有两个姑娘死的时候还待字闺中呢。说不定,它们在下面寂寞,就想招个夫婿……恰好赶上无爱老弟跟萧兄,两个难得一见的翩翩美男子,我看就是宋玉、公孙子都这样的美男都比不上……”
“你说那两个丑八怪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一声娇喝打断了兰飞扬,玉美人一袭淡绿衣衫,轻移莲步,宛若病柳扶风,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不,不,不是我说的,是那邪神说的,”兰飞扬挠了挠头,语无伦次道:“不,也不是它说的,但它肯定是这样想的,不然它干嘛单单把你表兄和萧兄拖下去呢?”
玉美人显得委屈极了,娇滴滴道:“我这样的大美人在这里,它为什么要拉那两个丑八怪下去?真是没眼光!太气人了!不行,姓兰的丑八怪,那个邪神在什么地方?我一定要去给它见识下什么才叫做美人!”
“无瑕,你别胡闹了!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林乱哭笑不得:“你跑到那里去,岂不是也要被那玩意拖下去了?”
“那是当然的!”玉美人仪态万方地一扬丝巾:“我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它不拖我还能拖谁啊!它要是真的瞎了眼,拖表哥下去不拖我,我……不要活了!”
地下。
没有光线的房屋。悬挂的圆柱体已然安定下来,池泥也不再翻滚。
懒懒倚在墙上,风树信手把玩着那柄精致的匕首,清明的眸子里却隐着一丝懊恼:他找遍了所有可能隐藏暗门机关的地方,然而一无所获。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墙壁,他低叹一声,道:“看来又要硬干了。把这墙震裂,应该费不了多少内力吧。”言罢却迟迟没有动手,他能听见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该就这样离开,或者说不该这个时刻离开。某种微妙的东西压在心头,使他时刻感到心情沉重,但与危险来临前的悸动不一样,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安。
一股血腥气乍起,起初的时候很淡很淡,但风树敏锐的嗅觉马上觉察到了。微微一怔,他从容不迫地站直身子,寻找气味的来源。就像回应他似地,池子里的污泥骤然发出一声长而深沉的低鸣,紧跟着,有如被一根隐形的棍子搅动,泥浆“咕噜咕噜”地冒出朵朵气泡,血红的泥土沿着池壁回旋翻转。他阴着脸看定池子,酷似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啵”地一下,池里的污泥在没有施加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溅起一尺多高,又重重落下,从落下的地方浮上一圈黑红色的泡沫,又过了一会儿,泡沫中间泛起一些白色、轻飘飘的物体。
眉头轻蹙,风树上前用匕首拨弄了几下。出乎他的意料,那轻柔洁白的东西是几片长长的羽毛,尖端部分沾着少许鲜血;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从池沼底部翻起的羽毛竟然维持着纯净的白色。这个时侯,一个淡青的硬物在池泥中露出一角,又立时没入翻腾的泥淖当中。只是惊鸿一瞥,心脏顿时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揪住了一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击中了他。
飞奔到池子另一侧,风树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溅落在池边的污泥,没有什么不妥的感觉。池身也是木制的,但看不出来自什么树木。他将匕首换到左手,一发力,匕首深深刺入了池壁之中。深吸一口气,他将右臂徐徐伸进泥沼中,在翻动的泥浆中摸索着,身子不断向前倾去,直到整个身体的重心都转移到池子内部,仅靠左手紧握的匕首作为支点。终于,手掌撞上了一个尖利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张开五指抓住它,浑不顾那利刃将皮肤划出了深深的口子。
用力把那物体拽出了泥沼,风树紧紧握着它,向后坐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撕下一块衣襟,细细擦拭着自己捞上的东西,藉以平复自己的情绪。那东西是风树再熟悉不过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看到它会给自己带来如此沮丧的感觉——那是一柄淡青色的剑——不久以前,风树还见到它被那鸟爪样的手握着,安然地掩在萧木客宽大的月白色衣袖底下。
“我都没事,那家伙肯定不会怎么样的,”又做了几次深呼吸,风树强自镇定下来,平举右臂,侧头审视自己右边的袖子——尽管方才整只手臂都没入了泥水之中,右侧衣袖却并没有弄湿,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污渍。邪魅地一笑,他再一次来到池子边。这一回,他不再观望停留。右手握剑,剑尖朝下,剑身紧贴着身体,他闭住呼吸,合上眼睛,坚决地扑入了那一池腥臭的红色污泥之中。
没有想象中会遭遇的一切——没有窒息感,没有污浊的气味,没有挣不脱的漩涡,没有下落或者上窜或者任意非自主运动,也没有意识的迷失,整个过程宛如打开一道门那么简单和短暂。风树仅仅感觉周围一暗,似乎以光速穿过了一个灰蒙蒙的、幽冥的地方。撑开眼皮,第一时间闯进他视野的,是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圆木——显然已经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天天有怪事,今日特别邪,”风树冷笑着吟了一句,将剑横在身前,戒备地环顾周围。这一间屋子远比此前那间宽敞,长宽都将近六丈。房间东头放置着一口灰白色的石棺,棺盖并没有压在棺身上,而是斜靠着墙立在一旁。他远远扫了一眼,棺材里有些瓶瓶罐罐之类陪葬品,却不见尸身。南面置有一个五、六尺高的青铜香炉,里面散出一缕没有味道的白烟。北边立着一个陶制的侍女像,侍女双手捧着一个灯盏,里面不知盛的什么油,此刻,灯是燃烧着的,火焰呈现一种幽暗的绿色。房屋西边,笔直地陈列着六根形状、大小都相仿的圆木——每根均是长略少于一丈,直径两尺左右,竖向放置。
“嗯,这里我感觉比较亲切了。比较有墓室的氛围,”风树打了个呵欠,嘲弄道:“当然,如果没人在这里焚香点灯就好了。”话音没落,西面那排圆木当中忽然响起“咔”的一声。响声极弱,一下以后就没了动静,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调动起来了。
无声无息地挪到房屋西边,风树围着六根圆木走了一圈,接着,在左手第一根圆木跟前蹲下。近距离观察了几分钟,他黑水晶般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寒光。站起身来,他探手在圆木中部摆弄了片刻,再扣住圆木上端用力一掀,圆木顿时分成了两半,上半截滚落在旁边——这其实是一具木棺,是用一根圆木截平两头、剖为两半、中间凿出长槽制成的,棺盖与棺身合缝处稍为削平,用细腰榫扣合。
事实上,圆木棺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特殊葬具,当前的考古研究中尚未在中原内地发现。据悉,1975年发掘云南楚雄万家坝春秋战国墓时首次发现圆木棺。但这种形制的棺木究竟起源于何时何地,学界还没有统一定论。可以确定的是,此类圆木棺直到明清时期还风行于海南等地少数民族之中。明《正德琼台志》卷7“风俗门”载:崖州(今海南)客人“旧时……死以圆木为棺”;清嘉庆时修的《广东通志》卷93“风俗门”所记载与此相同;《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引《琼州府志》说:海南黎人死,“凿圆木为棺,葬则舁梓而行”;清代乾隆时人张庆长撰《黎歧纪闻》一书,记载海南岛黎歧人的葬俗亦然:“父母丧,用圆木凿空中心以为棺。”
眼前这具圆木棺的棺槽里只有一幅菲薄的丝绢,血红色的底,上面用黑线和金线绣了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挑了下眉,风树拍拍手上的灰,从左往右闲庭信步似地踱过一具具圆木棺。行至第四具棺材前时,他住了脚,面色倏沉。前三具木棺都只是简单地插上木制的榫子,唯独这一具,不仅三个细腰榫全部扣好,还用黑线捆缚着。
冷眼观望了片刻,风树沉稳地走进第四与第五具圆木棺之间的狭窄通道里,弓下腰,从侧面仔细观察那具黑线缠绕的棺材。那些黑色的细线似乎是按一定手法捆绑的,木棺顶部和侧边都找不到绳结,微微皱起剑眉,他谨慎地用指尖拨了下,薄唇泛起一丝冷酷的笑纹:“无聊的老把戏——头发。”
然而,下一秒,风树感到心脏一阵悸动,持剑的手不由自主在战抖,太阳穴也开始突突地乱跳——这绝非他本人意识所支配的恐惧,而是躯体自作主张的狂躁。经过这些时日,风树渐渐习惯了自己的这些异状。他冷静地认识到,脑中那些没有来由的影像往往是一种提示,而身躯自发的行为更倾向于一种警告。
轻轻吸了口气,风树向左右略一扫视,用剑尖挑起一绺缚住棺盖的头发,手腕陡然朝内一收,锋利的剑刃擦着发丝划过。寒光过处,黑发一根也没有断,只是被扯长了一尺多,松垮垮地垂在棺材侧面。“看起来今天不会是顺利的一天,”他自嘲地一笑,慢慢将左手插入头发底下,顺着发丝滑向木棺的合缝处。沿着那条窄缝摸索了一会儿,他抽出手,仍是那副冷傲不羁的意态,语声中却带出一线阴郁:“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头发是从棺材里面长出来的。”
挺直了腰身,风树漫无目的地一遍遍打量眼前这具圆木棺,心里隐隐浮动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失落。毫无根源的残缺感在心底一点点滋生,他按着额角,喃喃自语道:“到底要不要开棺呢?眼下的情形,开棺显然不太明智,可是……直觉告诉我,这棺材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我的感觉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倏然,一个柔软灵巧的东西卷上了风树的右手手腕,带着熟悉的质感。微微一惊,他侧目望去——自己右侧的圆木棺盖板下,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长发。此时,手里的剑已经整个被头发吞没了,不断延伸的发丝顺势攀上了自己的右臂,一圈一圈绕着胳膊向肩头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