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渔樵子 肝胆同 说英雄 豪气涌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4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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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座桥,经了一片柳,忽见一拨人群,不知何事?两人趋步近前,乃是一樵夫将一公子打翻在地,那公子兀自哭爹喊娘,几个官差围着盘问。官差道:“贼惫懒,你可晓得这公子是谁?”樵夫不屑地看了一眼地上公子,道:“我打他在理!”官差啧啧做声,讥讽道:“你惩英雄?你也学人惩英雄?”樵夫冷笑道:“我哪敢惩什么英雄?只是这公子着实泼皮,不教训教训难消我心头之恨!”
    人群哗然,云天涯一问,才知这樵夫常在此卖柴,没有招谁惹谁,那什么公子爷偏偏来找茬,一脚把柴担子踢飞,还大叫好玩好玩,随从也跟着起哄,樵夫不忿,与之争辩,公子爷还甩了他一记耳光,樵夫一怒下便把这公子爷给打了。云天涯哼道:“打得好,这些泼皮就是欠抽!”
    许眉娘拉了下他的袖子,道:“不知这公子是什么人?”一个中年农夫道:“还不就是我们刺史大人的好儿子咯!”杭州刺史钟可秀六年前上任,精明强干,英国公李世勣对其推崇备至,李世民才命他安治杭州,这些年政绩政声都不错,唯一遭人诟病的,便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官差和那樵夫嘴上谁也不让,却听一人道:“刺史大人到!”钟可秀便装微服,道:“怎么回事?”看也不看地上打滚的儿子。
    官差陈述情况,钟可秀捻须道:“这个逆子真不长进!”樵夫本没搭理他,听他这样说,看了钟可秀一眼,此人红面白须,气质儒雅,增了两三分好感。云天涯夫妇也为这刺史气质吸引,他们从没见过一个当官的清正如斯!刺史对樵夫抱歉的鞠了个躬,道:“壮士,本官代逆子照绯赔不是,敬请原谅!”樵夫也是一时之气,还了钟可秀一礼,道:“刺史大人言重了,草民也有不对,鲁莽不该!”
    官差凑过来道:“大人,那公子?”钟可秀摆摆手道:“还不把公子扶回去?我一再告诫尔等不可仗势横行,这下栽跟头了吧!哼,回去,我再教训这逆子!”又对樵夫做了一揖,帮樵夫收拾好担子,樵夫挑上,匆匆去了。百姓大赞刺史,恭送回府。
    许眉娘道:“这刺史也太君子了!”云天涯道:“多几个这样的君子天下何愁不定?百姓何愁不安?”说着,一人叫住他们,道:“前边是打渔的小渔哥么?”二人回头,竟是那樵夫!
    云天涯风趣地说道:“小渔哥已经是老渔哥啦!壮士有何指教?”樵夫粗声道:“我叫于衔斗,家住天目山上,早闻大哥打的鱼肥硕,方才路人跟我说就是你,特寻你买上几斤!”云天涯领了他称了几斤。
    许眉娘望着阳光下这樵夫粗豪结实的背影,赞了句男子汉,云天涯道:“明儿我们去买他几斤柴!”许眉娘心想自己的丈夫,又起了交友之心了。不过看样子,那个樵夫也确实值得一会。但是云天涯却忽然眉头一锁,许眉娘问道:“怎么了云哥?”云天涯道:“刚才市集上,我总是觉得有谁在盯着我们。”许眉娘道:“一定是你想多了。”云天涯道:“但愿吧。”许眉娘道:“云哥难道没听过一句俗话吗?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说不清楚啊,倒不如吃好睡好来得实在。”云天涯轻轻一笑,道:“娘子所言极是!”
    天目山位于向来有“大树华盖闻九州”的美誉,三皇五帝时期又叫浮玉山,东西两峰左右相称,间有池水永年不涸,仿佛两只天眼,张道陵、萧统等均曾隐居于此,山上佛寺道观昌隆,云集了江南名刹、高僧大法。
    进入山中,有洞天福地之感,高大的银杏险耸入云,俊挺的金钱松摇曳生姿,香果树、领春木、连香树沾着露水滴着仙气,鸟雀唱和,长猿呼唤,水瀑潺急,花藤簌簌,远远地传来佛寺钟声,心下庄严。
    云天涯、许眉娘胸怀旷达,山林里隐隐传来人声,却是有人放歌道:
    “哇起砍柴难上难,饭碗一丢就上山,衫衣湿透口冒烟,柴担压得背弯弯……”樵夫生活的百般滋味尽在其中。又唱道:“阳谷跃升。虞渊引落。景曜东隅。晼晚西薄。三春燠敷。九秋萧索。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居德斯颐。积善嬉谑。阴灌阳丛。凋华堕萼。欢去易惨。悲至难铄。击节当歌。对酒当酌。鄙哉愚人。戚戚怀瘼。善哉达士。滔滔处乐。”
    谢灵运的《善哉行》,云天涯笑道:“且听他再唱!”歌声续:
    “……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於心怀寸阴,羲阳将欲冥。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忠为百世荣,义使令名彰。垂声谢後世,气节故有常……”
    许眉娘道:“山野樵夫,也唱得出阮步兵的咏怀诗!”云天涯道:“我料歌者并非普通樵夫,很可能是位隐迹行藏的高士。”许眉娘不置可否,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唱阮籍的樵夫又何足怪?
    云天涯道:“你说会不会是于衔斗?”许眉娘道:“去看看便知。”两人循声,不一时到了一丛林子,只见伐木叮叮,歌声不绝,云天涯笑道:“于兄,果然是你!”于衔斗收拾铁斧,将柴上担,道:“哈哈,云兄怎到这来了?”三人相见甚欢。云天涯道:“来找你买上几斤柴!”于衔斗大笑道:“云兄诚挚,走,往我家中一坐!”
    于衔斗离开华山,寻访虬髯客数年,却无任何消息,即在此处落脚。招呼好云天涯夫妇,于衔斗道:“说也惭愧,我三十来岁了,自老母去世也没讨得个夫人,那些女孩儿啊一听我是个住在山里的砍柴郎,全吓得跑了,哈哈哈!”云天涯夫妇听他说得坦荡,也不拘束,许眉娘道:“于兄不必介怀于此,大丈夫何患无妻,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比儿女私情要来得有意义,男女之情,讲的是缘分,我相信于兄迟早会遇到一人执手白头!”于衔斗快然道:“嫂夫人所言甚是,你们先坐,我去烧点吃的来!”
    柴火油锅,无非是些山鸡野兔,于衔斗手艺不俗,甚是美味。许眉娘赞叹不已,世间厨娘也有不及。三人说着笑,一声断喝由远及近,接着又是一声,一连八九声。
    云天涯道:“不知什么事?”于衔斗笑道:“没什么,那是山上的和尚在召集。”云天涯奇道:“想是有什么重大事情了?”于衔斗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云天涯夫妇听于衔斗续道:“三天前,听说来了个武夷剑客,叫花展叶,要与这山上达摩寺的孤月丘大师比试,大师不同意,这剑客就每天这个时候前来滋扰寻衅,和尚没法,只好在他来之前呼喝为号,把门关了。”
    云天涯听罢大笑,许眉娘道:“那剑客也太有趣了!”于衔斗道:“我们去看看吧。”三人吃了饭,往达摩寺去。
    达摩寺寺门紧闭。
    一个青年剑客呵斥道:“秃驴,缩头不见,算什么英雄!”不用说,这即是花展叶了。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传出道:“施主还是走吧,老衲方外之人,不是什么英雄。”
    花展叶哈哈大笑,道:“大师内力深厚,快出来与我比划几招,在下感激不尽!”这可真是个武痴,云天涯几人心想。
    那个声音沉沉一叹,缓缓道:“既然施主执意,老衲还能说什么呢?明日午时,你我就在此切磋吧!”花展叶道:“大师豪爽,花某明日来拜访!”云天涯、许眉娘、于衔斗面面相觑。
    花展叶透过树枝发现了他们,却没说什么,冷冷一笑。许眉娘道:“呵,他这是什么眼神儿?”于衔斗道:“我想他是误会我们了。”云天涯道:“时候也不早了,于兄,明天我们再来。走,取一斤柴来。”
    天目山有处峭壁,险峻悬绝。午时,花展叶大步行来。
    达摩寺住持孤月丘大师于寺门迎迓。
    花展叶拱手道:“拜见大师。”
    孤月丘大师道:“施主你好。”
    花展叶不再多言,拔出剑挽了个剑花,孤月丘叹息,花展叶道:“大师还不出手?”孤月丘捡起一截树枝,花展叶怒道:“你也太轻我了!”招式一动,如灵蛇出水,婉曲流转,绵绵不绝。孤月丘左拂右挡,树枝在花展叶的剑气间自由穿行。
    花展叶赞好,手掌一反,剑脱手取孤月丘面门。
    孤月丘长笑一声,山川回响,林木震动。花展叶收剑在手,扑天一跃,抓起一枚叶子飞射孤月丘,孤月丘道:“飞花摘叶,不过如此。”手指一钳,捻叶微笑。
    花展叶心道:“聂独行果然没骗我,这和尚的武功高了我何止数倍!”剑影交叠,树枝漫空。花展叶心神不宁,突然回剑自戕。
    孤月丘怒喝,花展叶翻倒在地,气急败坏。
    孤月丘道:“原想施主是个豪杰,我才答应比试,没想到你竟是个懦夫!”花展叶不服道:“我是懦夫?”孤月丘道:“稍有挫折就寻死觅活,不是懦夫,又是什么?”花展叶沉默片晌,孤月丘一言如醍醐灌顶,他顿然醒悟,拜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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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那花展叶和孤月丘的比试怎样了?”云天涯说道。他们并没有去观战,于衔斗告诫说,江湖高手对决,最忌讳的就是旁人观战,云天涯夫妇也只好按捺好奇。
    许眉娘道:“你们先聊着,我下山买点酒菜。”两人答应。
    于衔斗道:“好勇斗狠之人,不值一提。”
    云天涯道:“哦,那不知于兄有何高见?”
    于衔斗看了看云天涯,道:“且问云兄,隋末以来,天下英雄有多少?”云天涯道:“隋末大乱,有六十四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可称英雄。”于衔斗笑道:“云兄细想下,那六十四处烟尘、一十八路反王最后的结局如何?”
    云天涯叹道:“没有人有好下场,李渊晋阳起兵,肃静乾坤,天下便无有敢称王者。”于衔斗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云兄想过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主掌天下吗?”云天涯听他说下去。
    于衔斗道:“瓦岗寨李密,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窦建德英勇好汉,却无主见,当断不断,最后为李世民所擒;王世充山大王一名,难成大器;刘武周是个武夫,知兵事不知战略;杜伏威倒是志向远大,却心慈手软。这些人,当不得英雄,也得不了天下。”
    云天涯道:“于兄认为这天下谁可为英雄?”于衔斗道:“云兄听我慢慢说,既然李密这些人算不得英雄,那李渊和他的儿子就算得?其实不然。”
    云天涯道:“哦?”于衔斗道:“李渊好比汉刘邦。”云天涯道:“李渊即刘邦,不算英雄,但是李渊比之刘邦还是少了几分流氓气,高出一筹。”于衔斗道:“不见得夺得天下便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为世人做了福泽千秋的事情而世人不知道也不领情的那个人。”
    云天涯道:“于兄所指的是?”于衔斗道:“隋炀帝杨广。”
    世人皆知隋炀帝杨广残暴不仁,好大喜功,在于衔斗口中竟成了英雄?云天涯愕然。于衔斗道:“隋炀帝早年英勇善战,灭陈建隋功不可没,征伐高丽开疆拓土,兴修运河造福后世,不算英雄?”
    云天涯不同意于衔斗的看法,道:“于兄此言差矣。”于衔斗道:“云兄怎么说?”云天涯道:“隋炀帝早年功高,原可做名垂青史的将才,谁知他心不知足,觊觎神器,弑兄杀父。兴修运河,确实有功于民,但是更重要的还是为了他自己巡幸江都享乐而已。暴君就是暴君。”
    于衔斗哑然。云天涯道:“隋炀帝比之秦始皇、汉武帝如何,大家半斤八两,英雄,一定要为世人所认可,你看秦始皇兴举国之力城,汉武帝、隋炀帝的大型征战,无一不是劳民伤财,最终给百姓带来了什么?纵然利于千秋,但是却罪在当世。我姓云的也是一万个瞧不起的!”
    于衔斗哈哈一笑,道:“云兄所见,我倒从未想过。”云天涯续道:“隋炀之暴,更胜强秦,老百姓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下,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皇帝为了一己之私,硬征壮丁入伍,有些还未成年,也被遣出征,战死他乡,亲人永诀;为了满足权贵的奢侈,苛捐杂税繁重,官富民穷,权贵们夜夜笙歌,老百姓看不起病,读不起书,生计维艰,到处都是龙蛇欺凌,白骨乱蒿,终于逼得老百姓揭竿而起!所谓英雄,古之帝王将相均当不得!”
    于衔斗道:“那云兄认为呢?”云天涯道:“英雄一定磊落坦荡,帝王将相谋求私利,肚子里肮脏!”于衔斗笑道:“云兄口中磊落的英雄是谁呢?”云天涯道:“虬髯客。”于衔斗惊道:“风尘三侠,虬髯客!”云天涯道:“正是。”
    云天涯肃然道:“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之辈,可称豪雄土霸,宇文化及者流奸险小人,李世民、秦琼、程知节、单雄信、李世勣等称俊杰不为过,李靖、红拂女乃人中龙凤,唯有虬髯客心念百姓,胸怀宽广,当为英雄。”
    于衔斗大笑道:“云兄说得妙极,小弟没这见识。”云天涯心想,你一介樵夫,能有这般见地也是不错了,不解道:“我看于兄说起隋炀帝的时候神情复杂,不知为何?”
    于衔斗叹道:“实不相瞒,小弟本不姓于。”云天涯奇道:“那你?”于衔斗道:“我本是隋炀帝之女南阳公主的儿子,当年宇文化及杀了隋炀帝,我母亲幸免于难,将我托付给了这山上的樵夫人家,改姓于。”云天涯吃惊道:“南阳公主是宇文士及之妻,你是宇文士及的儿子?”于衔斗道:“宇文士及的儿子禅师已被窦建德杀了,我不是。”
    云天涯不解,于衔斗道:“我母亲嫁给宇文士及本不是自愿……”原来那南阳公主心有所爱,却被其父隋炀帝逼迫嫁给了宇文士及,这期间有一段故事。隋朝时有个六品翊师将军宋广亭,武艺超群,粗通文墨,隋炀帝江都巡幸,遭遇刺杀,宋广亭救驾有功,隋炀帝破例让这个六品官参加了晚上举行的宴会,宋广亭当着皇帝的面吟诗舞剑,恰巧被南阳公主撞见,芳心暗许,之后时有交往,隋炀帝发现后责令分开,二人不愿,隋炀帝便杀了宋广亭,将南阳公主许配给宇文士及,那时南阳公主已怀上了宋广亭的儿子,嫁给宇文士及两个月后临盆,宇文士及此人好色,妻妾若干,所以对公主怀孕之事毫不知情,南阳公主未免宇文士及对孩子加害,派心腹秘密将孩子送到天目山托付给山上的樵夫抚养,于衔斗长大成人,养父母告诉了他身世真相。于衔斗念养父母之恩不愿改姓,也没有去找南阳公主,他明白母亲之所以送他离开就是不愿母子相见而遭杀害。
    云天涯感慨道:“于兄身世遭遇也堪称奇了,既然你我一见如故,那么结为兄弟如何?”于衔斗叹道:“那再好不过啦!”
    许眉娘回来,买了三斤卤肉,一坛烧刀子,云天涯、于衔斗饮血酒、烧黄纸、祭天地,结为异姓兄弟,云天涯年长几岁,于衔斗称呼大哥,三人不胜欢喜。
    于衔斗和云天涯相约晚上再聚,云天涯赶到时天已经全黑。于衔斗问道:“大哥,嫂子怎么没来?”云天涯道:“眉娘要来,我看她太累就嘱咐她先睡了。”于衔斗道:“大哥真是个好丈夫!走、大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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