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篇二十二·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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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黑的河水在仍未消散的夜色中静静流淌,岸边,几个人影从废弃的码头走过,脚下腐朽的木板发出几声嘎吱的轻响。
噗通——
一阵水花溅起又很快被压下,赤裸的躯体缓缓向深处沉去,犹露出水面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奇特的图纹,可惜在继续延伸中突然断掉,然后模糊成一片。
一个人弯腰收起包裹尸体的黑布,手中触到一块硬物,一块不知什么金属铸就的纹章在暗淡的月光下微微露出轮廓,藤蔓似的线条从带着棱角的边缘向中心卷去,仔细看还会发现这花纹与被抛弃的那个人身上的有几分相似。
男人一挥手,水面再次被打破,咕咚一声就再没有声息。披着包裹住全身的黑色披风,他们的身影仿佛与昏暗的背景融为了一体。再次拉紧兜帽遮住脸庞,眼神交替,依照来时的顺序缓缓离开。
……
刚走出车站,刺眼的日光让我不禁眯起了眼,叹了一口气,我坐上早已等候的车,任由他们带着我驶向那个我熟悉的地方。
手中捧着蜜色的瓷杯,温热的感觉透入皮肤让我放松了下来。轻啜一口,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奥林神父坐在对面,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等待着我讲述这次的见闻。
沉默了片刻,我的思绪随着杯中腾起的热气伸展开来。
……
窗外的树木在向后迅速的退去,渐渐的可以看到远处青黑色的山的轮廓,再向前一些,就要到那座横跨伦塞河广阔水面的大桥了。守卫们再次完成了交接,三三两两的在车厢找到自己的位置,放松开身体休息着。
我独自一人坐在一角,把额角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看向远方,不想去想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的搭档看起来感到很无趣,右手下意识的在衣袋中摸索,终于想起这次并未被允许携带烟草,只好一脸可惜的作罢。
“看什么呢?”他打量着周围,终于把目光定到了我的身上。
我扭头示意他看窗外,“起雾了。”
他不以为意的笑笑,坐在对面的位置上想要找些什么话题:“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会派你这么个小姑娘来,到时候真有状况出现,你可别像之前的几个那样吓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到时候还要麻烦我们来救!”
我沉默,没有理会他的话。
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应,他摸了摸鼻子,“哎,反正,这次我会照顾你的。”
窗户上映出明亮的车厢,每个人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灯光照入我的眼中,细碎的星点闪烁着,掩盖住主人飘忽的目光。
天快亮了。
我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天幕下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灰白。
敲击桌面的清脆响声将我的视线拉回眼前,红衣的侍者带来了召唤,我跟随他穿过装饰越来越奢华的车厢,直到停在的一个人的面前。他衣着精致得体,身材高大挺拔,深色的发丝扎在脑后,举止优雅的将我引入房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低头的瞬间,我看见一双如同他发色一般墨绿的眼眸,深不见底。
年轻的女王背对着我坐在中心的软椅上,他与女王轻声说了什么,然后告诉我前面就要到伦塞河大桥,希望我们去做一些例行的安全探查。我这才发现我的那位搭档早已在我的身后不远处静立着,阴影打在他的身上才让我没注意到。
漆黑的水面上可以看到波浪在翻滚,人的影子被它撕扯成无数碎片。
河水,在以可观的速度上涨着,毫无缘由。
还没有打开车门,一声惊叫打破了寂静,然后便是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的冰冷的河水。
我还记得我此行的职责,我迅速跳出车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大桥横亘在水面上,漫天的水雾包裹在它的周围,一根水柱突兀的升起,如同一只从水中伸出的巨爪,将前面的几节车厢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惊慌失措的卫兵从车中逃出,他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却悲哀的发现一切只是徒劳无功。
我在混乱中寻找着女王的身影。她是我这次要保护的目标。
没想到只是一次简单的行程竟遇到这样的情况!
水花重重的打在身上仿佛是一个个拳头,躲避中我无意间抬头,这时的光线已经可以使我能够较为清楚的看到周围的一切。
一个人被水浪举到半空中,她繁复庄重的长裙并没有因为被浸湿而紧紧贴在身上,她的双眼紧闭,轻轻的一个招手,如同下达指令一般,下一刻,滔天巨浪便将还在惊愕中的人们冲入河底。
“是水妖?!”
我听到熟悉的男声发出惊呼,颤音中夹杂着强烈的疑惑与不安。
我看到女王的双眼睁开,露出似曾相识的墨绿双瞳。长久以来苍白而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出某种不耐。
然后是更加猛烈的冲击!
水浪挟着残破的车厢和碎片将周围的一切冲毁卷起,耳中充斥的是轰鸣的水声与人们越来越弱的哀嚎。
朦胧中我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体将我扑倒,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闷哼。我反握住他的大手,浑身湿透的男人似乎已经体力透支,我知道比起我来说他要强大得多,但很明显人的力量不足以抗衡自然,此刻的他只能狼狈的倒在地面上,我把他拖到远离一些的地方,扯下一直戴在身上的守护石缠在他臂上,起身向水浪的中心走去。
“我,不用保护。”我只是不畏惧死亡而已。
女王的身后浮现出一个身影,漆黑的长发与水融为一体,某种模糊的纹路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他站在高高的半空中,那仿佛能吸走灵魂一样的绿色眼瞳正幽幽的俯视着我,让我一瞬间恍惚。
这颜色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更早的时候,在我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镇,那里也有同样颜色湖水,和,我曾经想保护的人……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样驱使自己已经僵硬的身体站起来的,手在怀中摸索时不知被什么硬物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顾不得疼痛,这刺激反而让我精神更加的集中起来,我紧握着神父赠与我最后的礼物,朦胧间口中下意识的吟诵出了长长的含义不明的句子,奋力向前掷去。
埃比斯的圣箭化为一道白光冲向天际。
我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暗绿,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除了看起来比较严重之外并没有太多伤亡。伦塞大桥仿佛没有受到一丝损伤,依然坚固并继续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给人一种其实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错觉,因为,在我的手中正静静躺着一块残缺了一角的纹章碎片。
……
我没有告诉神父有关那个碎片的事,心中有一种感觉让我在他的面前刻意回避。
我没有问跟我一起执行护送任务的人后来怎么样,我没有问安全回归的女王是如何评价,我也没有问关于那条河的一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过去了的事情便都与我无关。
“记住,我的孩子,你永远是圣瓦德兰忠诚的守护者。”我离开的时候他在身后这样说着。
那天晚上我仿佛又梦见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我蹲坐在污迹斑斑的地板上,周围是同样满眼惊恐无助的小女孩。我讨厌他们用看货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男人和女人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讨价还价。
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提起,空气中弥漫着酒臭味,夹杂着意味不明的话语。我被扔进了空无一人的小房间,周围漆黑一片,我的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木板,瑟瑟发抖。
我想要逃走,几根不牢固的木条让我看到了希望。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直到我扶着手边的墙小心摸索翻出小院我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小镇中的普通民居。我知道以我的体力跑不远就会惊动他们并被抓到,我决定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邻居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当然也许只是他们睡熟了没发现偷偷闯进来的我而已。我所在的房间看起来是个厨房,我躲在黑暗的墙角蜷缩起身体。
凌晨时分的响动不仅惊醒了本来就警觉不安的我,也将这间房子的主人从睡梦中唤醒。
就在这黑暗中,我与他的眼睛对上。
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好运。
高大丑陋的男人有着一颗善良的心,独居的他很爽快的收留了无依无靠的我。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清晨,安静的小镇包裹在未散去的雾气中,我跟着他像往常一样到离镇子几里外的一个湖边,幽深的湖水冰冷刺骨,在这冬季已经有些结冰的迹象了。
这里的人们大多生活不易,收留我的大个子男人更因为容貌的关系常常受到镇上人的排挤,最终我们搬到了镇外。“大个子”是我对他的称呼,当然,他平常也叫我“小不点”。
我仔细搜索着脚下,树根下,枯草中,泥土里,希望能够找到能够为我们换取家用的东西,草药,山菌,都是我最喜欢见到的。
雾越来越浓,隐约中似乎能听到一阵人们走动踩踏在干枯草皮上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从湖上传来的轻微碎裂声。
我听到大个子的脚步声在慢慢走远。
那是,湖水的方向。
我有点紧张的望去,那边已经完全看不清了,白茫茫的一片,天地被连在了一起变得朦胧起来。
奔跑中我突然呀的一声惊叫,才发现脚下已经是薄薄的冰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是大个子的背影,我顾不得脚下是否稳固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袖子。
然后,我看到了很多人,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小镇上的居民像是在都梦中一样,无知无觉的向湖中心走去,不时有人踩空,然后不声不响的沉入水中。
我使劲拉住大个子想要让他醒过来,但最后却变成他拖着小小的我向前走着,走着,不一会儿我就没有力气了,只是憋着一口气死死的拽住手中的袖子不放。
重物入水的闷响越来越多,我紧张的看向脚下,祈祷着冰面的稳固。然而所见的让我睁大眼睛,惊讶之下无意识的松开了手,然后嗵的摔倒在冷硬的冰上。
薄薄的冰层下面可以看到水色的睡莲蔓延开放,隔着透明的湖冰仿佛梦幻,花叶形成一条窄窄的路一直延伸到雾气弥漫的远方。我用力踩了踩,发现真的是很结实,而睡莲没有覆盖到的地方看似同样的冰面轻轻碰触便会迅速龟裂开来。
我不知道大个子现在在哪里,我看不到湖岸的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熟悉的景物,全是清一色的白,白得让人心寒。
我沿着这条路不知走了多久,迷茫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直到——
我看见了那一抹墨绿。
……
我没有想到,那次与奥林神父告别也成为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当我知道他辞世的消息时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我的心底对于他其实是很感激的,在那次诡异的事件后,小镇所有的人都神秘失踪,唯一幸存的我被前来调查的神父在湖边找到并且收养长大,他对我而言就像是半个父亲,可如今这个老人也终于像大个子一样永远的离开了。
新来的助手小心的把厚厚的资料放到了我的桌边,一边还不时忍不住好奇偷偷看过来。
这是,新的任务啊。
我翻开几页,看到上面显示的地点,我不禁自嘲笑笑,这些年选的地方倒是越来越偏僻了!那些人似乎对我这个异类也越来越顾忌了!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我下意识的摸到胸口挂着的那块纹章残片,自从那次以后我的样貌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任谁看到一个十多年来都不曾老去的人也会心生恐惧吧?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如果没有让他们犹豫的东西在,大约我早已被直接带去审判了。
不过是又一次的利用与试探。
只是,看着地图上重山环绕的地方,“艾格拉山脉。”我不禁念出了声,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就,去看看吧。
艾格拉山脉在西北人迹罕至的群山中,传说中那里埋藏着无数宝藏。早先也曾经有过一个矿山,但是不久后就被废弃了,毕竟太过于偏僻的原始的山林中路途艰险交通不便。
经过了三天的旅程我终于来到了山脚下最近的镇上。
小镇唯一的酒馆是最容易收集信息的地方。
他们说再往里就没有路了,有时会有驾车来的人也只能止步于这里,说着说着又开始抱怨起这里见鬼的天气和时好时坏的信号。几个人喝了不少酒,微醺的脸上带着红晕,我安静的听着,招手让伙计再拿来几瓶酒。
“对了……那山里其实还住着人的。”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早死了吧!”另外一个人哼出声。
“谁知道呢,反正以前是有的。”
“她的名字叫……”
“苏珊。”
……
埃兰小镇紧邻偏僻的艾格拉山脉外围,平时鲜少有人来访,直到某一天,几个外来人在这里盘桓数月,他们在这期间数次进山,最终又迎来了一个看起来颇有来头的老板,他想要在山里开矿。
当时在山下住的人们虽然生活贫困,但祖祖辈辈流下来的传说让他们不愿意进入那神秘深山。后来矿主几次提高了工钱,总算零零散散的来了几个愿意应征的人。加上矿主自己不知从哪里带来的一群人总算是凑足的劳力。
早早失去父母的苏珊一直和弟弟相依为命,卑微而认真的活着。这次弟弟也在那将要进山的一行人当中,放不下弟弟的她也随同去了矿场,在那里做一些简单的工作,做饭,刷洗,多少能得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直到几番辛苦到了预定的地点开始了工作,停下来的苏珊才发现在这群人中那些从其他地方带来的人们眼里难掩的狠戾与血腥。他们,都是本应关押在监狱的犯人,不知那老板是如何将他们弄出来到这里了。
苏珊安慰自己这只是工作而已,小心点赚够钱就可以走了。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摸到矿脉的那天还因此小小庆祝了一下。
但是不久之后矿主却毫无预兆的突然放弃了这里,临走时还把通往外界唯一的道路毁坏了,那悬崖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将人门圈禁在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表面的宁静也从此崩塌。
人们如同被放出牢笼的野兽,暴躁而危险。
苏珊的弟弟在一次斗殴中重伤身亡,没有了最后保护的苏珊艰难的忍受着侮辱与伤害,直到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由当初的暴怒变成绝望最终平静下来认命的活着。
三年后苏珊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此时她的身边只剩下了三个男人,病困交加中她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五年后苏珊的第二个孩子也出世了,曾经的几个人都已经被磨平了棱角,他们意识到能只要有人可以依偎着活下去就好。
很多年过去了,政府修通了山下的小路,进山的人发现了垂垂老矣的苏珊,那时的她身边已没有了人的陪伴,男人都已在时光中老去死亡,只剩下一个孤单的老妇人。心生怜悯的人们希望能接她出去得到应有的照顾,但她拒绝了这个建议,只是希望她早先送出山林闯荡的两个儿子能过得幸福。
“你还恨他们吗?”我看着面前的苏珊,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恬淡。
“不,我感谢他们,那时的我们只有依靠着对方才能得到了活下去的勇气。”她的目光穿过我的身后,渐渐散开,“我想,一直在这里陪着他们。”
高大的雪松在风中轻轻摇动,仿佛回应着她的话。
“听——这座山有着自己的灵魂,他们的灵魂,以后,也将会有我灵魂。”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交结的枝干间隐约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林在风中起伏,仿佛是在呼吸。
“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是一个很美的湖,他们都在那墨绿的湖水边等着我,等着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答应我一个请求。”
我点点头,看着老人眼中湿润的光彩渐渐暗淡。
“在我死后,请将我的骨灰同他们埋在一起……”
我感觉到紧紧握着我的手无力的垂下,眼中一片模糊,许久以来不曾温热起的胸口再次感到了闷闷的痛。我不禁抓紧了这只枯槁的手,想要留住这最后的温度。
很久,很久。
冷冽的山风中传来一丝呢喃——
“放心,你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年轻少女的背影,她向深绿色的湖水中走去,几个男子在向她招手,她回头对我微微点头,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茫中。
END
清晨的三个梦,仍然是架空。故事的叙述与梦的顺序有些许不同,其中苏珊的那段真的是让我感动到想哭。只是自己写的可能还是有些没有完全表达出那种深沉的感觉吧,继续努力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