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知相见，相依相离。

    柳黛若

    雨轩阁清凉了不少，皇上不来的日子里，除了坐在窗前望着楼阁外的院子里零零落落的树子，高寒。自是因为心静而自然静。

    有几个月了？皇上也有三四个月没来了吧。

    除了蓉儿偶尔从宫外带些好的吃食，偶尔看看，却也不食。总想着等到皇上来了，再跟他一起吃，我温柔地喂给他，他在一旁连连称好，醉入我的心中。而如此，好的吃食，大多被浪费了吧。

    四个月前莞嫔有孕，晋了嫣妃，而我的夫人之位，何尝不是四个月所前所晋的？皇上终究只是宠一时罢了。

    哼，嫣妃的恩宠终究不是如此呢？欢妃，亦为新宠。而在这后宫中，得宠容易，固宠难哪！

    再想想婷夫人与香夫人。哼，我毕竟是比她们好的。至少我的封号，是皇上钦定的，位列夫人之首。她们在得宠，也不得不向我请安。

    如今想来，得宠也是无用的。倒不如这高高的位分，皇后凭借其母家之功以及与皇帝的伉俪情，便能在后宫中屹立不倒。我呢？这高高的位分，终究不如皇后与静贵妃。

    再想想，无论如何，毕竟是比予妃好的，她拼命救了皇上，终究也只得个妃位、

    哎，我宁愿只是当初那个柳美人，至少皇上会多看我一眼，会多宠我一些……哎，人总是要的太多了吧。

    “娘娘。”蓉儿的声音却也在这极冷之宫中变得可怕，毕竟，我的宫中，和冷宫，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上来了。”蓉儿说得有些颤抖，而我也未曾发觉，只是淡淡的，先是有些不幸，直到她重复数遍，我才信了。我便欢喜着，立刻去梳妆打扮。

    “蓉儿，去把本宫最心爱的发簪，最漂亮的头饰，统统拿来！”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似乎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预兆。

    “娘娘。”蓉儿的声音再颤抖了些，我才觉出有什么不对，听蓉儿继而道：“嫣妃也来了。”

    “嫣妃……”我的最后一丝希望终究是破灭了，方才对自己所有的安慰，终究是敌不过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与旁人相亲。“嫣妃那个贱人来干什么？给本宫赶出去！本宫是雨轩阁主位，本宫是夫人！本宫是眉夫人！皇上钦定的封号！皇上爱我！不爱那个贱人！”我怕有些失了控，言语中满是不敬之辞。仿佛那一刻，我的世界已经坍塌。我自是知道，皇上三四个月不曾见过我了，我知道，皇上甚至忘了我，在深深宫闱之中，还有我，还有一个这样痴痴地爱着她的女人。

    为了他，我可以违背自己的良心，我与所有可能成为皇帝宠妃的人做对，我陷害她们，我只为永远能够在他的身边！

    “娘娘！”蓉儿的话，仿佛又惊醒了我，她继而道：“娘娘，嫣笑宫的佩儿姑娘食嫣妃的食物，就……就死了。”她越来越不敢说，因为，我的荣辱，亦关乎她的荣辱。

    “嫣妃……害她的人多了！跟本宫有什么关系？”

    “佩儿……佩儿吃的是娘娘赠予嫣妃鳝鱼考斯酱。”

    “是吗？”我顿时懵了，佩儿与我何干？我何曾想过害嫣妃？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我用身份压着嫣妃，可是我知道！皇上爱她，我又怎么会害她呢？

    “皇上驾到！”这最后的一次声音，终究将我推向了绝望，我的一切，我的一切……

    “贱人在哪里？”皇上的声音，我是有多久没有听见了？只是，这温暖的声音，终究令我心寒。伴着声音，皇上便进来了，嫣妃在侧，皇上身边的小林子，嫣妃，嫣妃身边的汐儿，亦是来了。

    “跪下！”皇上的声音凶悍而令人震惊。这是我，最后一次吧。树欲静而风不止，在此高位，不争，便是自寻死路。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只是不想争。我忍受不了他人的对我不屑的表情，我也不想让皇上觉得我是争宠之人。

    我害了苏玥，害得她惨死在莞嫔宫中。我内心即便是有些不忍，当我终究是做了。今日，也算是如此便能偿还一些吧。

    我渐渐觉得在这宫中待久了，也不盼了，渐渐如同予妃一样，不争任何。

    我便跪下，听着皇上对我最后的惩罚，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你在鳝鱼考斯酱里加了毒药，意欲谋害嫣妃和皇子，朕说的可有分文是假？”皇帝盛气凌人、

    “是。”过多的争辩终究是没有用了，我淡淡，我只求多听他讲几句，我亦希望他能够念旧日情，留我一命。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我甚至更想死了呢，我只想这么静静的离开。

    “很好！”皇上舒了一口气，仿佛是轻松了。我死了，你便能轻松了吗？“不过朕怜惜旧情。来人！雨轩阁眉夫人意欲谋害嫣妃以及皇子，本因降死罪，只是朕念及旧情，着降为贵人，画地为牢，雨轩阁便是你的冷宫。”

    贵人？冷宫？嫔位，贵人，美人，婕妤又有什么不同？我只好回：’谢皇上。”我抬头，望见嫣妃脸上一脸笑意，便略知一二。

    小林子紧接着取下我发簪，剥去我的夫人服制，我站在窗口。随即听见小林子道：“皇上，那眉贵人随侍的宫女……”

    “教主无方。杖杀！”

    我也不曾听见蓉儿叫，许是这几个月的情分，同甘共苦，已然超过其他。

    人人脸色仿佛皆有得意之色，除了她——汐儿。她脸上不悲不喜，也不曾如何。我从她的眼中仿佛看出了些东西，仿佛似曾相识。我忽的反应过来，怆然冷笑出声，嫣妃——你的好日子在后面。

    渐渐的，人都走了、日落西山，我在冷宫中的第一天，甚至已然三四个月了吧，就伴着这落寞的夕阳，淡淡散去寂寞，只留宫闱中固有的孤独。日子还长，我却又怎么过得去呢？

    “眉夫人被打入冷宫，此生只怕已然是无法翻身了。”嫣妃略带兴奋，其原因也显而易见，眉夫人空出三夫人之位，妃列之中，只有嫣妃最得宠爱，这夫人之位，可不是非她莫属了吗？

    “一定要这样吗？”我有些天真地问道。是，我是恨极了眉夫人，恨她与柳幽若相互勾结，置我死地。可是，有必要这样吗？我从她的言语、表情，皆为淡然中，看的只剩她对皇上的柔情。我再想想，若我是眉夫人，我会不会做得比她更毒？为了心爱的人，为了这血海深仇。

    “不这样吗？”嫣妃疑问，“对敌人温柔，便是给自己埋下祸根。”她顿了顿，又道：“我要保住我的孩子，我要保住你。我亦要保住我自己，保住我的家。我不这样做，日后我便是眉夫人。”

    想来也是，嫣妃有她的不得已，眉夫人有她的不得已，我有我的不得已。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得已。既然不能周全所有人，人情世故的事儿，只能成全自己。“是。玥妹妹懂了。”我继而道。

    “是。懂就好。陪我回宫吧，佩儿虽是眉夫人的，也得好好打点。顺便看看佩儿是否带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嗯。”

    夕阳的余晖，淡淡地洒在宫中长街上，有一丝凄美，亦有一些感伤。回忆起这断断续续的故事，进宫几个月了，我的心是否是变了？变得如同这鲜血般的夕阳洒在了淡白色的忧郁上？

    回了嫣笑宫，庭院楼阁未变，如同昨夜，一切一切还未发生。想来也可笑，我是这件事情的促成者，我却又在责怪谁的狠心？——

    嫣妃命我去看《洗冤录》，安好。带来的书里有，便也看看吧。

    翻开第一页，约莫看了一眼，心下便有了主意——鳝鱼味佳，死后血液凝固，食后易中毒，腹痛不止，乃至死亡。

    心下便也明了了，嫣妃叫佩儿去保管，定是消除她的疑心。这样一来，我只要带回了死的鳝鱼，趁嫣妃与皇上用餐时，在偷偷到小厨房往鳝鱼考斯酱里加了些许毒。

    佩儿死后再检查碗中，定是无毒。至于鳝鱼死而造成的死因，估计无人知道。即便是知道，此物经了多少手，调查起来甚为不变。太医院的人也大多偷闲，更不会如此了。

    如此一来，再检查眉夫人送来的鳝鱼考斯酱，这毒害妃嫔与皇子的罪名，自然也落成了。

    我不禁感叹嫣妃的厉害，言语间片刻便出此主意。只是先下想来仍然后怕的，便是嫣妃差点不得不食下了死鳝鱼。

    皇帝也真是奇怪，怎么会突然让嫣妃食下鳝鱼？仅仅因为皇上知道嫣妃素爱鳝鱼吗？

    我不断地回忆起昨夜，尽管眉夫人之前的凶残将我逼得无路可走，我却仍是不忍心，我便走到嫣妃屋子里，向她道：“莞姐姐，我想去瞧瞧眉夫人。”

    “为什么？”嫣妃忽的严肃了些，又道：“可怜她吗？”

    我点点头，想必也不只是出于可怜吧。我觉得心中有些疑问，定要问问她，才能明了。

    “随你吧。”嫣妃道，当我谢恩后转头正要出宫，嫣妃忽的道：“玥儿！”

    我疑问着转头，问：“有什么事情吗？”

    “你怪我吗？”她问得小心，她或许对我今天的行为有些疑惑吧。

    “不！”我答得坚决，不管如何，她终究是待我很好，我曾经想过，她便是兰姐姐。这也是在这深宫之中一缕淡淡的思念。

    “莞姐姐，永远都是玥儿的莞姐姐。”我安慰着道，看着她脸上的担心转为喜悦，再转为满意，我才走了。

    莞姐姐，不论今日你是夫人，是贵妃，还是只是一个婕妤，我都都愿意当你为姐姐。这些小小的坎坷，我只想说，我这数个月来的情分已然抵过其他。除了连皓与绣兰，未曾有人这样待过我。

    我跑着到了眉贵人雨轩阁，这气势，已然不如当日了。而这宫中的主人，气势，也不如当日了。

    ”参见眉贵人。”我依旧以奴婢之礼对她，她定然也是认不得我的。我忽的反应过来，我所恨的，不过是柳幽若的背叛罢了，而眉贵人，不过只是这深宫中的一个，渴望皇上的爱，在普通也普通不过的宫嫔罢了。

    “你来了。”眉贵人仿佛认得我一般，继而道：“苏玥。”

    我心下一惊，她居然认得我？究竟是怎么样认得我的？我的死，应该消除了所有的疑心了啊。我心中忐忑，言语上也答：“娘娘说笑了。奴婢是嫣笑宫的主管，萧汐儿。”

    “你不承认也就罢了。”眉贵人顿了顿，道：“咱们接着说，你进来。”

    我答了一声：“是。”

    我眼下望着，宫中满是眉贵人写的字：幽寒，寂请，柔灵，思慕……

    “眉贵人，万事皆过。静心，最为重要。”我安慰道。

    “哎，本宫害过你，如今，也就只有你愿意陪本宫多说几句话。”

    我不答，继而道：“娘娘，前尘皆过。摈弃一切吧。”我真的觉得她变了很多我不认为她是装的，如今我只是奴婢，她也不得宠，我也没有什么好骗的。

    况且，她对皇上的情，我亦感之、

    “娘娘……用膳时间到了。”一个太监忽的走了进来，给眉贵人送饭来了。

    “是。放那里吧。”眉贵人答应道，转眼又给我讲话。

    “苏玥，我知道。你的眼，你的姿色，你的容貌，无不是在这宫中行走的利器。你，可以的。”

    “娘娘说笑了，奴婢一心想着嫣妃，替嫣妃着想，怎敢有他想？”我这一话，既已以宫礼答了她，也表现了我对嫣妃的忠心。

    “原来如此……我见到你时，你的容颜又岂是这副面具能隐藏的？我还道嫣妃此下必会失意。看来嫣妃，能如此得宠，你的功劳居首。”

    “娘娘过奖了。娘娘需得好好养好身子才是。”

    “养好又有什么用？皇上会爱我吗？”她忽的凑前问我，我下了一跳，却也不语。

    “算了算了……你走吧。”她忽的摇摇手，打发我离开，随即，抓了一个馒头，往嘴里塞，此番景象，怎可同当日之宠相提并论？

    “是。那奴婢告退。”她也怪可怜的，我转身就走，忽的想起还有一事要问，转头问：“你与幽贵人，当真是亲生姐妹吗？”

    她眼下一惊，忽的想起些什么，正要说什么，谁知却不再言语。脸色极为难看。忽的，她便倒在地上。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食物有毒！

    我赶忙上去扶她，谁知她一把推开我，向前，抓住那一张写了“幽寒”的纸，捏成一块，再看看我。终究，未留只字片语，便没了知觉。

    她双眼迷茫，终究坠入了地狱。

    我心下恐惧，只怕现下已经有人来了，估摸着有人是要借我来陷害嫣妃，那么今日之事必然会怀疑到嫣妃头上。

    我看了看那个写着”幽寒“的纸片，再看看眉贵人的容颜，心下叹气，夺步跑出雨轩阁。泪水，亦随之而来。

    夕阳愈发暗了，终究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