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  第七十九章 清怨月明(七)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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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蔓青最后再朝着弄堂里这间不起眼的,有着二层平台的小楼看了一眼。初冬的风凛冽万分,卷起地面仅残存的枯叶。她转过身,拉紧了外衫,在弄堂口对着稀疏的街道望了一眼。这便是繁华过后的衰退与落寞么?
    路上的车夫寥寥无几,自从淞沪会战以来,谋生的,经营的,也大多收敛了不敢整天在路上跑来跑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捉去当活靶子。人虽少,但蔓青好歹是叫到了一辆黄包车。坐在车上,她整个人都有点恍惚。车身在摇晃着,而她却在想着这些年的事儿。从北平想起,想着那一张张脸,母亲的面容似乎早已模糊,可她的话自己多少还是记得的。想起了齐炎的婶子,那个骄傲清苦的女子,不过她很有可能与齐炎没有任何关系,当年齐炎被齐显璋送到北平去寄养,也许齐炎的叔叔也不过是得了齐家的好处才肯让齐炎寄养在那里。可即使如此,那女人还是对齐炎很好,好到骨子里,她最后香消玉殒的时候,却是极为悲惨的。蔓青脑海中又切出三叔的身影,宽厚的背,总是微蹙的眉,一直揣在手里的怀表,还有那不离身的雪茄。渐渐地,掠过了三叔,又是齐显璋,仓库里的那声枪响,灰子瞑目闭起双眼……再接下来,是金珏,是苏晓琴,一对令人心酸艳羡的伴侣,可结局呢?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身边来了这么多人,又走了这么多人,可是离开的那些人,哪个死的不凄惨?因病而死,自杀的,被恩怨情仇卷入的,或是被东洋鬼子残杀的,最后,留在脑海中的,是董韶之的脸。
    蔓青有些想笑,她想,如果人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多半也都会和她现在一样,静静地坐在某一处,回想着这一生,身边来去的人,回想此生有没有开心过,回想最遗憾的事。是的,她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那个人。蔓青想到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去抵挡那股即将涌出的湿意。罢了罢了,别想了,多想也是徒劳的。
    车夫很快在靠近摆渡桥的地方停下。蔓青下了车,已经能闻到江水里黄沙的泥泞味了。她向前走着,却很快发现有人跟踪她。在摆渡桥上停下,她望着江面开口道,“何必鬼鬼祟祟的呢?”果然脚步声靠近,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蔓青小姐。”松田对她笑着,“我本已想派人请小姐坐车过来,没想到小姐倒是自己来了。”他面上堆着笑,小眼睛被肉挤在一处,越发令蔓青感到恶心。蔓青嗤笑一声,“我人已经来了,坂田先生在哪里?”她不欲与其多做周旋,而是开门见山。松田笑了两声,对着身后两个个子瘦小的手下说道,“带佟小姐去船上。”
    “是。”松田的两名手下走近蔓青,“小姐请。”蔓青跟在他们身后,沿着浦江直到离码头很近的地方。她这才抬眼望向江面,此时停靠着一艘不大不小的邮轮。“坂田先生真是好兴致。”蔓青叹道。仗打到这步田地,竟还能在江上设宴,不愧是奸猾无比的东洋鬼子,而且还是个司令,鬼子中的佼佼者。
    邮轮靠近了,蔓青上了邮轮,转进去,才发现里头有个大厅,周围都盛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菜式,大多是法式的或是日式的,中央空出很大的一片。大厅的四周都有人站着,不多不少,而坂田似乎并不在其中。她感到邮轮|渐渐驶离了岸边,能听见江水拍打岸边的声响。
    “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身后低沉的男生,很标准的汉语。蔓青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这是坂田。她微微侧了一下面容,“坂田先生不是举办宴会吗?怎么这里一位客人都没有呢?”坂田走到她身后,有些暧昧不明地轻声道,“佟小姐就是我今天的客人,而且是唯一的。”他话落伸手去撩她落在肩头的发丝。
    蔓青微微地侧身避开了。她回首眯眼荡起微笑,“既然这样,那我为坂田先生舞一曲如何?”坂田提高嗓音,似乎很愉悦,“好。”他就站在那里,见蔓青在几步之远的地方,将外衫褪去,里头是白色的、素雅至极却将她身线勾勒得极好的旗袍。阳光投驻在她身上,半是明亮半是阴暗,奇在明明白色的旗袍是如此的清丽与纯淡,可此刻她整个人就如同妖冶的牡丹,硬生生将坂田的目光吸引了去。
    蔓青在他眼前伸手,舞动着,嘴里轻轻哼着歌,身体随着自己喉中发出的歌而曲款摆动,她勾腿抬臀,整个人都张扬极了,忽而靠近他,又在他以为伸手可触之时远离,她上下唇瓣开启着,吐出美妙的音符,而乌黑的发丝随舞而起,她一刻不停地旋转着,极尽能事,这大厅的每个角落都让她转遍了,坂田着迷地看着,不由得感叹,她真像一簇火,或是斑斓的蝴蝶。她穿着宝蓝色的高跟一跃而起,却在刹那间静止。
    “坂田先生,如何?”坂田这才回过神,走上前,整个人都很愉悦,“很好,过去从不知蔓青小姐跳起舞来如此迷人。”“过奖了。”“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坂田望向周围,“法国蜗牛,意式面,咖喱牛排,或者是……”蔓青用食指抵在唇间,阻止他说下去,而后自己接口,“或是酒?”“好,酒。”坂田眼睛锁在她身上,见她款款转身去倒酒,不由得张口说道,“这船上的酒都是上好的红酒,醇酿。”
    蔓青递给他一杯,暗红色的液体就在抬手间滚入喉间,甜儿腻人。“蔓青小姐,跳个舞,如何?”坂田进一步靠近,手已经要揽上她的腰。蔓青眼睛波光流转,低声笑道,“不急。坂田先生,你不是曾经去过仙乐斯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在那里我可是第一次见蔓青小姐。”他顿了顿,“就被小姐的歌声所折服。”他说着取悦的话语,蔓青甜甜地笑,可掩藏在笑容背后的,却没人看得到。她说,“既然如此,让蔓青再为坂田先生唱一曲如何?”坂田盈江正对着蔓青一鞠躬,“万分荣幸。”
    于是蔓青对着他,开了口。她的一只手侧放在一边,另一只手微微抬起,食指轻展,标准的名伶的姿势,而后,清幽典雅的歌曲飘荡出来。她眼角微微下垂,一声高过一声。这是一首江南的小调,叫作“凝烟。”当初在湖州,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小调,那时,身边有董韶之,他说这是他从小就听着的曲子。
    蔓青缓缓转过身,离了大厅,走向凉风吹拂的船板。她再次转过身,隔着十多米远的地方望着坂田,眼神却又好似穿越过他,定向不知多遥远的一处。她的黑发很快被江风拨乱,遮住了眼睛,她仍然唱着,合着江水的声响,回荡在江面上。
    等到坂田盈江发现不对的时候,蔓青已经从怀中掏出那把小小的,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的金属物。“你……”坂田看清了,那是一把钥匙。蔓青不唱了,四周静得可怕。她对着坂田,将那把钥匙举起,“感谢坂田先生这么看中我,邀我一个人来参加酒宴。没错,这就是坂田先生你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只要这把钥匙轻轻一转,董家的金条就到手了,你请我到这里来,最终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她弯着唇,仿佛从未有过的开心,“你要的,是这个东西吧?”
    坂田微眯起眼,刚才的欣赏之情完全收敛起来,“佟小姐,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吧?”蔓青就靠在甲板的栅栏上,身后是浑浊的江水,她平静地望着他,开口道,“蔓青只想本本分分地生活过日子,可就是有强盗,不由分说就闯进我家的院子,他们抢走了所有东西还不做算,连这家的人都不放过。可他们不知道,善恶终有报,最最值钱的,他们永远也得不到。”
    “臭婊子!”不知何时,松田从外头冲进厅内,“坂田先生请你是给你面子,现在如果你不交出这把钥匙,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凶恶的面目显露无遗,他不再披着和善的面容,蔓青宁肯他们这样,虚伪的表皮下丑陋的嘴脸,够了,她已无所顾忌了。“我当然知道。身上多几个窟窿。”她勾唇一笑,“可是我不在乎。”她话落,就当着他们的面,将手一松,小小的金属物就这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毫不起眼的水花,缓缓沉入江底。
    “你!”松田操起身边手下的枪,就对准了满清。坂田伸手阻止了他,“够了。”他沉吟着开口,依然保持着风度,“这么重要的钥匙,董家不可能只有这一把吧,蔓青小姐。”蔓青仰头望着苍际,媚然一笑,“即使董家有再多的钥匙,你们也不可能得到那些金条了坂田先生。”她双脚抬起踩在了身后的栏杆上。
    松田一怔,说道,“难道你……”“没错。”蔓青开口,“那些金条就像我一样,安静地沉到水底。”她话落,回身望了坂田一眼,那是无所畏惧、坦然的一眼,也是形神俱裂的一眼。就如同陈旧的法式钟定格一般,蔓青站在栏杆上,纵身一跃,白色的绮丽划过眼前,似莲落水般,溅起轻盈的浪花,随后,那些涟漪扩大,再缩小,逐渐归于平静。
    蔓青眼前的世界幻化成烟雾,在闭眼的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拂过眼前,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董韶之费尽心力保护她想让她离开这里,可最终,她还是化成了水,没有逃脱。可是至少,她这次是真正的为了自己,真切的开心了一回。“蔓青……”耳边一声叫唤,她身体因为这声虚幻而沉沉的,后背仿佛落入了熟悉的怀抱,是了,这便是她曾经逃避唯恐不及的怀抱,她曾经害怕去承认自己眷恋他的怀抱,哪怕这怀抱带给她的不是狂烈的心跳,而只是淡淡地幽静。可是此刻,她想一头扎进去用不抬头。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嘴角是抹淡淡的笑。
    小弄堂里一所普通的屋里,桌上扣着一只剔透的翡翠玉镯,镯子下压着一张白色的纸,纸上是娟秀的小楷:齐炎,若你还真心疼我,请完成我最后的心愿,替我救回雪儿,并且善待她。我欠你的,恐怕已经还不了,我不提来世,愿君今生安好。这只镯子,伴了你许多年,把它留给你,算是念想。莫等我,空余恨——蔓青。
    白纸一角被窗外的寒风吹起,又是一季寒冬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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