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青扔了报纸，出叶家为金薇去街上买粥。叶家不是没有下人，只是她记得在学堂读书时，放学后她和金薇总是喜欢去附近一家米粥店里喝粥，那家店的粥，甜醇爽口，金薇很喜欢。蔓青去买了粥，回到叶家上了二楼，却见金薇的门虚掩着，她想推门而入，却听得屋内啜泣声。接着门的缝隙，她瞧见叶绱站在床沿边，金薇头伏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衣袖已经湿濡一片，金薇哭得眼睑颤动，水色滚滚而落，面容潮红，几乎是所有的情绪，伤痛都借此发泄出来。好几天了，她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心惊，蔓青知道她是心空了，无论怎样和她聊天宽慰她逗她笑都无法让她眼睛里有一点神采。
    如今可以了，叶绱在她身边，她就能将一切都倾倒出来。蔓青想，即使自己身为她最好的友人，毕竟是不同的，叶绱对于金薇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这几天以来，蔓青首次感觉到轻松，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即使是在悲伤的氛围下，也显得美好。她不忍心踏进屋子去打扰他们，而是转身靠在墙上，抹去眼角的潮湿。
    三天后的傍晚，金老爷被救出。蔓青不知叶绱是用了何种手段，竟能从日本人手下将人带回来，想必已经是破釜沉舟了。金老爷很憔悴，本已年纪不小，和日本人周旋了好几日，又知独子离世的噩耗，一时怔仲难言，更显老态。金薇从楼上下来，父女二人相望，都泪流不止，鬼门关前走一遭，金老爷心内复杂难辨，金薇过去扶住父亲，二人相对无言。
    一天后，金珏入葬。日本人终是将苏晓琴的遗体送回，金薇心底已认同她是自己的嫂子，早已是金家的人。她想苏晓琴一定是希望同金珏在一起，所以做了主张，焚化了身体，骨灰同金珏的放在一起。立在二人的墓前，蔓青只觉今昔非昨。她想，这世间的情态是变化多端的，即使是最贴近的人，也不定有朝一日就作古，如今乱世，局势更江河日下，太多不确定的因素，谁都不知明日会在何方发生何事，能一朝执手，已是万幸。
    “往后如何打算？”墓园外，即将分手，蔓青问叶绱与金薇。叶绱望了金薇一眼，“离开这里。”蔓青点点头，也是猜到了。金薇上前一步握住蔓青的手，她们都知道，今日一别，恐是短时间内再难相见，种种不舍，种种无可奈何却不能通过言语传达。金薇双臂一张，环住蔓青的脖子，“谢谢你，蔓青。我并没有交错朋友，现在，以后，一辈子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蔓青笑了，却是有些落寞，为了金薇的离开而落寞。“别说这些了，和叶绱、你爹一起走吧，越远越好。”
    金薇走了，蔓青久久才回过神，沿着相反的路，她漫漫踱步。一切似乎又回归到原点，金家的变故让她不得不想到自己，如今，金薇有了后路，可她呢？将近十日没有回董家了，期间她只打了个电话回去，还是吴妈接的。董韶之在做什么呢？她讽刺一笑，想也知道，他自然是和莫兰一起，也许在一起跳舞，也许一起参加宴会。
    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就站在了董家的大门口。推开大门，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鸟鸣。她走上台阶，厅堂的门是开着的，她顿了一下走进去。她没想到这个时候能和董韶之与莫兰撞个正面。莫兰坐在沙发上，跟前放着玻璃盆，里面是紫红色的葡萄。而董韶之呢，坐在她身旁，似乎在低头看报纸。
    多么和谐而正常的画面！蔓青心里一冷，兴许她才是插足者，破坏这氛围的罪魁祸首。这几日在金家，感受种种人事变换，又刚和金薇分手归来，心境已是伤感难耐，她并不想这时候同他们说一句话，所以只顾着自己向前，打算穿过厅堂就上楼梯。
    莫兰在她背后拿起一串葡萄，声音响起，“董家是越来越随便了，想回来便回来，不想回来便好几日都不回来。”此话当真是在意指蔓青。蔓青咬了咬下唇，身心俱疲，今日她不想多言。可莫兰好像不预备放过她，款款走到她面前，几乎一瞬间，眼尖地瞧见了她头上缀着的白色雏菊。“这就是佟小姐你的不对了。白花可是自家发丧才可戴的，董家如今好好的，你这样岂不是晦气？”蔓青眼前莫兰的脸在晃动着，那一刻，她竟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怒。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惹她，用言语相激。
    “让开。”蔓青冷冷地道。莫兰一怔，还是挪开了脚步，“也就死了不相干的人，值得这样的脸色么……”蔓青闻言，回首握住莫兰的臂腕，莫兰吃了一惊，刚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就让蔓青一挥手，双颊疼痛火辣。蓦然间，厅堂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莫兰并没有猜到蔓青会忽然上前掴自己一掌，满是不可置信欲辨难辨的意味。，蔓青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资格管我的事。”
    她垂首就要上楼，董韶之的身影却挡在她面前。她抬眼，“怎么？”“同莫兰道歉。”他的嗓音清醇，不响却在蔓青耳边嗡嗡作响。“呵，”蔓青笑了一下，胸膛中那蕴起的气无处可泄，此刻她不欲在掩藏压抑，“掌她嘴已是我下手客气。董韶之，你要袒护她我无话可说，可我见不得她那么说金薇，说金薇的家人。”董韶之扶着楼梯的扶手，嘴角似笑非笑，轻佻不已，“我觉得莫兰没有说错。蔓青，你从来都是这样，在意别人远胜过董家的人。灰子为三叔而死的时候，你却为齐家人失魂落魄，如今也一样。”
    蔓青绝不能想到这话是出自董韶之的口。“你是个冷血动物。”她已经无所顾忌了，这些日子以来所积聚的怨与恨，在此刻到达一个极点，不受自己控制的，她颤抖着双唇将话语吐出，“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董韶之，你的悲剧不在于你的幼年，不在于你的过去，而在于你根本无心，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希冀别人真心待你？”
    这一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狂乱，本是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珠被风暴所弥盖。她想，他终于对着自己有怒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当她不存在，没有情绪波动，她在一边像观戏一样看着他们，他们也不曾理会她，如今，他终于……她感到下颚一阵疼痛，他的手掌狠狠捏住她，“别逼我。”她知道她触到他心里的疤了，他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的幼年，他曾经的过去。可她没有退路了，是他先变的，他先逼的她。“|我还要再说，你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啪”的一声，她没有反应过来，嗡的一声脑中先炸开，她不由自主地往后，腹部撞上了楼梯转角的柱子。一瞬间，疼得她闷哼一声，凝固在那边。好半晌她才微微喘息着，垂首，嘴角的血迹似溅开的红梅，在地毯的映衬下刺眼而夺目。她伸手去触唇角，火烫一片。她试着移动身体，疼痛凝固，她几乎昏厥。她扯唇一笑，笑得眼泪几乎从眼眶里掉出来。这就是董韶之的深情？这就是他的承诺！
    她顿了一下，“你们以为你们赢了？彻底伤到我了？”她无可抑制地笑起来，然后，用最锋利的言语刀刃去狠狠给予他一击，“我要告诉你，你损伤不了我，因为，我不爱你，一直都不爱你。”他眼睛黝黑一片，就这么站在她面前，缓缓开口，“是吗？这一点我早已知道。”他背过她，过去扶住莫兰的肩，“所以你更要认清楚，你没有资格打莫兰。如今说开了也好，你若想去齐家找他我不会做丝毫阻拦，这样不仅随了你的心，也随了我的意。”她冷哼一声。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此时此刻再去找齐炎，他在羞辱她，彻底的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她伤他，他便要回以狠狠一击。蔓青慢慢的扶着楼梯的栏杆，忍着那弥漫的疼痛起身。她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擦过他们往楼梯那边走去。
    “韶之……”莫兰在蔓青的背影消失后，眼睛调到他脸上，“我以为你不会下这么重的手。”董韶之坐在沙发上，茶杯中的水烟雾升腾，使得眼前的事物都显得如此不真实。“只有狠得下，才能放得开。”莫兰坐在他身边，脸颊去贴靠在他胸前，似一朵迷人的夜来香。“没关系，你还有我。”她喃喃地说着，不管他此刻的心思有没有在这里，在她身上，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