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错 第四十六章 浴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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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韶之松开了蔓青,他喘着气,两人面上身上都有灰烬尘土,蔓青的脚踝处已经血流不止,被火吞噬了皮肉后绽开的模样触目惊心。“我们走。”他发动了引擎,车子飞一般穿梭而出。在蔓青意识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车子骤然停下。董韶之侧过身子,凝神望向蔓青,二人脸色都不好看,蔓青的面容被烟熏得只有一双眼还可辨清。
他伸手触上她脸颊,细细地摩挲,然后将整个手掌贴上她半边脸。“幸好你没事,幸好。”刚才的变乱太过于让人措手不及,若是稍微的迟缓,就有可能丧命。他庆幸自己冲进了火海,至少,此刻她就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会笑,会哭,会动,会看着他,用这种眼神。
“你哭了。”半晌之后,在彼此都沉寂了太长时间之后,蔓青用沙哑的嗓音开口。眼前的董韶之早已不是她曾经见过的冷静自持,仿佛点滴不沾于心的他,他覆在她脸颊上的手在颤抖,告诉她刚才那场劫难,他是有多害怕,“你在发抖。”她再次开口。
他眼角发红,倏然手臂一伸,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胸前,那力道圈裹住她,吹佛在她颈项的呼吸浓重而混乱,逐渐又安静下来。他清楚,时隔十多年,他又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极致的惊惧惶恐,当年他不能掌控自己母亲的生死,现在,他差一些失去蔓青。蔓青头搁置在他肩上,脚踝的疼痛让她不停渗着冷汗,微睁着眼,车窗外的阳光亮眼而又眩目,劫后余生,此刻她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她开口道。董韶之一怔,似乎一下子难以反应过来。“去华家商铺前,你问我的话。”董韶之松开她,用眼神搜寻她脸上任何的神情变化。“什么时候?我们什么时候订婚?”董韶之闻言,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毫不吝啬地咧开了嘴,告诉她,“任何你想要,你喜欢的时候,哪怕是即刻。”
蔓青点头。她终究是答应了他,就在刚才被救出的一刹那,在火幕中齐炎转身离去的一刻,她就已经做了决定。原来,让一个人绝望,竟可以是如此容易的是,只要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给予最深刻的打击,让她彻底的绝望。心若完全对那人没了希冀,做出这个决定反而不会太过踌躇,至少还有人愿意不顾一切,以身犯险,只为了保她平安。
蔓青的脚伤得很严重,脚踝处被砸下的木头压制时间过久,并且有肿胀发炎、死皮等种种现象,苏医生赶到查看了伤口,当即浓眉深皱,“这若是压制的时间再长一些,恐怕这脚就废了。”每日两次的换药,早晨和傍晚,成了蔓青最难熬的时刻。当日吴妈瞧见董韶之和蔓青如此回来,吓得脸都白了,只瞧了蔓青的脚一眼,就潸然泪下不能自已。可蔓青却总是喜欢在换药的时候盯着自己那本白皙毫无瑕疵的脚看,似乎要将这惨然的一幕印刻在脑海中。
“别看了。”每当她看的时候,董韶之就会用手去遮掩住她的眼睛。也许潜意识下,他希望她能彻底忘却这件事,尽管她每天半夜总会痛醒,而每次动左脚的时候,那撕裂般啃噬着她骨髓的疼痛总能提醒她,无法当作没发生过。她时常在午夜被梦魇所困,泪流着睁开双眼,汗水几乎将被褥浸湿,想要叫喊的声音破在喉间,终究都发不出来。
又一个晚上被噩梦惊醒后,她翻过身,却感觉背后有人拥住她。温润的手掌宽松地扣在她腰际,“睡吧,我不会走。”她却难以入眠。原来她虽从未开口,但他早已知晓她夜夜噩梦。这种贴心让她心悸。这段时间的董韶之,对她万分顺从,几乎她的任何要求,他都可以丝毫不犹豫地满足她。这种类似于沉默的付出,她早已感受到。从来不知,他可以做到这一步,这些年,她看他如隔着薄纱,参不透,她也不愿去猜,而今这层纱终于接去,她才看清,原是无情人,却是最为情深。
她不禁将手移至腰间,刚触及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包覆。她这才发现他并未入睡,他开口,嗓音有些不满,“再不睡天就亮了。”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这才闭上眼,沉沉入睡。她的身后,他睁开双眼,黑曜石般在黑夜中辗转出一丝明亮。他就这样看着她光洁的侧面,披散在枕巾上黑漆的发丝,和因为那场噩梦而念连在耳际的汗水,他在想,若是有朝一日,她的心亦能像此刻一般与他贴得如此近那便好了,即使不言语,也能安定。
华家商铺的事很快上了报,就在最显眼的位置。自然,文章的最后一句便是在大火中,乱党杀手已死,此事警察厅没有介入,坂田大佐正在新和医院疗伤。董韶之捏紧了报纸一角,冷哼一声,阿童站在他身后,“少爷,坂田的手下池本一直说要见你,你看……”董韶之放下报纸,“不见。”那日他在商铺门口看得清清楚楚,那个长袍男人……齐家人和坂田居然联系如此密切,多半是要靠日本人来牵制甚至打垮董家。时值今时今日,局势分外紧张,日本人越发的嚣张,北方的战事吃紧,大量难民涌入南方,各方都有重大负担,他知道再这么下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日本人做嫁衣,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在上海的一切,转移董家的产业,只是现在,他还不能甘心。
只是他未曾料到,在齐家,亦是气氛紧张。那日齐炎出华家商铺之时,站在坂田身侧的鲁爷就认出了他。在一片围观的人群与蜂拥而出被日本人困住检查搜身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瞧见了齐炎。面色变得十分微妙,而齐炎在那一刻面无表情,眼睛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便同陌生人般移了开来。
“等等,你。”日本兵站在他面前,“让我检查一下口袋”齐炎眼里寒霜曾剧,居高临下望着他,然后凑近一些,靠在他耳边低声说,“怀疑我是那个乱党吧?如果我身上有枪,首先对准你的脑袋。”那日本人皱眉,似乎难以听懂他说什么,只是见他面上挂着笑,低头扫了他的裤子一眼,手一挥,“走吧。”齐炎拨开拥挤的人群,出了外围他定住。他见到董韶之抱着蔓青冲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在蔓青看不见的角落,远远望着他们的车子驶离了这条可怕的街道。凝神了片刻,他转身解开自己的衣服,摔在背上,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回到齐家,下人对他说易罗陪一些名流太太去打牌了,他点头表示知道了,不顾下人频频送来的怪异目光上楼。进了书房,他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的狼狈模样,知道他们目光缘由。笑了一下,他将自己狠狠摔在座椅上,头靠在椅背后。
有节奏的脚步声上楼的时候,他睁开了双眼,瞳孔里聚集了一束光。脚步声接近,停在书房门口。犹豫了一下,门被打开。齐炎转过身,就在与鲁爷四目相接的一刻用手中的枪对准了鲁爷的脑袋。
“你这是什么意思?”鲁爷沉声开口,室内有种令人窒息、剑拔弩张的气流在涌动。“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和日本人合作?”鲁爷从马褂中掏出雪茄,点燃,“是。”
“是。”齐炎重复了一下,“那么你之前所有在米行做的,挪钱,然后借贷,最后这些不知所踪的钱都是送到了日本人口袋里?”他似乎无法置信,但一连串的事汇合在一起,他不得不这么问。鲁爷很抽了一口烟,然后吐出轻雾,一圈又一圈,“你说得没错,这些钱现在在日本人的口袋里。”“坂田是什么人,你该比我清楚。”齐炎向下压了一下扳机,“他不是普通的商人!齐家和他沾上了,就甩不开**的罪名了,鲁爷,你真是够英明。”他紧握着枪,一步步走向鲁爷,“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几十年如一日对齐家好?这就是?”
枪口抵在了鲁爷的前额。鲁爷看着他,眼中却波澜不动。“那你认为,我做的一切为了什么?”齐炎从喉间冷哼一声,“除了一己私欲,能为了什么?你一直觊觎父亲的这个位置,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掌控整个齐家,甚至齐家的生意脉络。”
鲁爷的长马褂抖动了一下,“我从没有。”他停顿一下,“我的命都是老爷救的。”“是吗?”齐炎重复着,汗水从眼睫上落下,滴在地板上,“这年头,忠于主人的狗不多,但反咬一口的比比皆是。当年你用药蒙我,带我来上海,记得我也曾问你是不是羡慕父亲的地位,你也说没有,真正的豺狼往往是匍匐于林中,掩藏最深的,然后伺机而动。你说,你是不是比起豺狼有过之而无不及?”
鲁爷闻言笑了一下,仰头吐了口气,“若我说,这一切都是老爷在世时属意的呢?我如今所做的,都是他授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