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青背对着他在窗前看书。疏光透过窗棂落于发间，辉映出一片光斑，她左手撑着下颔，一动不动，即使不瞧她正面也知她心无旁骛，看书看得入神。
    他舍不得去打扰他，但挪动脚步的声音终是让她侧过半张脸，这才发现早已站在她身后的人。她合上书，“进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他忍不住伸手去将她额前碎发隔于耳后，她头微微偏了偏，不动声色中带着些抗拒。
    董韶之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收回。“吴妈说你贴身的衣物也旧了，听说华家商铺来了很多上好的新绸缎，走，我陪你去挑，你好几日没出门了。”他拍了拍蔓青的肩，转过身向门口走去，“我在楼下等你。”门合上了，蔓青却松了口气。她知道董韶之注意到了她刚才的刻意闪避，她知道自己这样的细小动作对他来说是一种无形的伤害，可她控制不住自己。那日因他诚挚又真切的倾诉而翻江倒海的心绪随着时间渐渐平复下来，她在想，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答应来到他身边？因为齐炎的另娶而心灰意冷想找个可以聊以安慰的寄托？或是感恩于他曾经对自己的付出？
    自从那晚后，董韶之对她再也不若过去那般克制与疏远，他似乎总也要望着她，竭尽可能地接近她，无论她是看书、吃饭，亦或者只是在院中散步，总也能感受到他无形的却又灼热的视线，似乎有些感情若蛹，如破茧成蝶就再无收住的道理。可她自己却渐渐害怕起来，甚至开始躲避。此刻的她，清楚地知道，是否要和他度过一辈子，她的确还难以下定决心。
    楼下传来车子驶出庭院的声音，她回过神，在镜子前拉了拉领子，便踏步下楼。董韶之早就在车里等着她，她微微一笑，拉开车门坐进去。他偏过头看她，发动了车子。蔓青头对着车窗外，放在腿上的手却倏然被温热的掌心所覆盖。她心里一惊，微微颤动了一下，本能的就想将手抽出。但身边的人不知怎的，这次却非常固执，大掌一收，牢牢将她报覆其间。蔓青头低垂下来，更觉无法去看他的神情。
    她企图开口说话打破沉默，可终究不知该说什么。维持着别扭的姿势，他目视着前方，稳稳地将车开到华家商铺外。蔓青松了口气，刚想打开车门，却被他阻止。
    蔓青抬眼看他，见他面上浮着微笑，黑曜石似的眼中却带着坚若磐石的光。蔓青心里隐隐觉着他要说什么，果然，他开了口，“我有话对你说。”她闻言下意识就要逃避，“不能等挑完东西再说吗？”
    “蔓青，我们订婚吧。”他没有给她任何预兆，就这么说了出口，像是在聊一件最为平常的事，那口吻波澜不惊，平淡异常，可这句话却让蔓青听见自己脑海中的弦崩裂的声响。她望着眼前的人，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我……”她尝试着开口，却硬生生被吞下。他静静地等着她的决定，并不宽敞的车内气氛顿时讶异不已。
    “咚咚”的声响打破了尴尬，也彻底让蔓青得救了。她转过身见有人在车窗外用手扣窗户，定神一瞧，竟是苏晓琴。她有些惊诧，车外的苏晓琴却淡淡一笑，俯下身望了董韶之一眼，“董少，真是巧。你们也是来逛商铺的么？”“的确是缺了些衣裳，所以想着来挑一些。”蔓青接过话头。苏晓琴闻言挑眉，“那么可否邀请佟小姐与我同行？”她眼睛望着董韶之，似乎一点也不介意他皱起的眉。
    “好吧，那麻烦你了。”最终，董韶之点了点头，对着蔓青道，“我在车里等你。”蔓青下了车，跟着苏晓琴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此时苏晓琴却开了口。蔓青一定，“谁？”苏晓琴站住脚，玩味一笑，“当然是在说董少。”她望向车子停靠的地方，“他和我相处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刚才的那种眼神，那种不确定的、却又隐含着渴望的眼神。”蔓青一怔，对着苏晓琴，她似乎明白了，刚才苏晓琴并非无意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而是有意而为之。“刚才，谢谢你。”
    “别谢我。”苏晓琴一挥手，极为潇洒，脸上的情态早已不是几日之前在金家别院的狼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对你……只是不知是你太迟钝，还是他太过于克制。他与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想找寻一丝影子罢了。不过，我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我也没有深陷其中，所以此刻才能在这里同你说这些，可谓功成身退了。”苏晓琴红唇轻吐，眼中流光回转。
    “是因为金珏吧？”蔓青觉着此刻的苏晓琴没眉梢眼角渗出的韵是她见过最美的，“你心里有他，又岂会真正情陷于他人？”她想在这方面她是了解苏晓琴的。“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苏晓琴优雅地将被风吹散的乌发扣在耳后，漫步往前走去，蔓青跟在她身后进了华家商铺。苏晓琴驻足于错落的绸袍前，低声道，“我见到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时他在家里的后院里练琴，我就爬在树上看。”她回头冲蔓青笑了一下，“你一定很惊讶，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像女孩，整天弄得脏兮兮的，喜欢爬树也喜欢玩泥巴，尽管住的洋房附近很少能见到泥巴。”“你们……很久前就认识了？”
    “久到快记不得那时候的摸样了。”苏晓琴拨弄着眼前顺滑的绸缎，“如果我的父母生意没有失败，我父亲没有因此而自杀，也许今日也不会这样。”她目光瞬间黯淡，一席话却令蔓青心绪澎湃，“金家的别院莫非……”“没错，母亲生病离世后，我就把房子卖了，一来实怕睹物思人，二来，以我那时的情态，根本也住不起那样的洋房。后来金珏把那座房子买了下来，尽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笑了一下，即使掩饰很好，却也不难觉察出晦涩的往事对她的影响。
    “他对你真好。”蔓青喃喃道。“是么？可是人终究是会变的。当他掌握了权利、金钱，在十里洋场上和太多的人打过交道后，我在他眼里已不是全部。他为了能和法国领事攀近，所以勒令我去接近这群人，我们之间也因此而变了味。”
    “董韶之也是其中之一么？”蔓青似乎渐渐明白了。“是，不过是董少主动来找我的。”苏晓琴耸耸肩，“可是他与我之前遇见所有的人都不同，虽然看似都想占我便宜，可却从来没有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因为这样，他被日本人禁足的时候，我才会想尽办法帮他，我动用一切认识的人脉，他们要我陪酒，却竭力羞辱我。”
    蔓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于是，金少爷以为对他忠贞不二的你居然变了心，他极度不安，才会选择找上我而打算报复你么？”竟是这样一场闹剧，蔓青也因为这样的荒诞而不由得摇头一笑。“事实上，他是想报复董少。”苏晓琴望向蔓青，“在生意场上他们势均力敌，而你，不正是董韶之的软肋么？”苏晓琴手腕上的润色白玉镯子在光下盈然璀璨，“所以才会他与你的交易。”
    “你不会责怪他的对吗？他都是因为太在乎你了。”蔓青顿了顿，“虽然他极度自私也极度狭隘。”苏晓琴对着蔓青，两人不知怎么的，相视而笑，她们之间都不能说完全熟识，可这番言语下来，却对彼此有着欣赏。
    “上海的局势如今很乱，他说了，不会再让我做抛投露脸的事，等他在上海的生意收尾了，就会带我离开这，无论他父亲答不答应。”苏晓琴垫脚取下一批映花的别致绸缎，“我就要它了。”“你还会信他吗？毕竟他曾经伤害你，甚至利用你去谋取私利。”
    苏晓琴对着蔓青，不容置疑地开口，“只要还爱着，就还相信。女子多半都是这样。”蔓青一怔，捏着袖口的手指深陷在掌心。是啊，这个世道，傻到一直在等着的，都是女子。所以，她问自己，你还要再等么？在车里董韶之开口的那瞬间自己如此的踌躇犹豫，是不是心里还存在着微渺的希冀？心不死，就还会等。
    “我先走了。”苏晓琴走到蔓青身边，蔓青见她的眼睛已经飘向外面。从二楼的窗户望去，大街上一辆黑色炫耀的凯斯特停在商铺门口，倚着车门抬眼向这边望来的正是金珏。“我明白，他在等你，再见。”苏晓琴转身的刹那，蔓青伸出了手，两人握了握手，苏晓琴转身离去。蔓青内心有些惆怅，不知从何而起，总是觉着，今日的谈话过后，也许，就再也见不着面了，而消失的，不仅仅是上海滩关于红歌艳女苏晓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