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错 第二十八章 暗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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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炎坐在只有一个人的车里,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她的淡淡隐香。他低咒一声,然后撩起那只受伤胳膊的衣袖,白净的衬衫已经被血水浸透,他知道,必须快些回到齐家让人包扎。浓眉微皱,他打开了车门而下。蔓青似乎已经走远,他知道董家的府邸,就在福州路往东那浓茂的绿荫深处。他顺着福州路走着,不久后高大梧桐掩映下得董家隐隐露出一角。
他远远地站在树后,沉郁的夜色与树木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身影,他注视着董家门口孤单立着的身影,望着门打开,望着一个年轻男人从门中走出。
“你身上,好浓的酒味。”董韶之见到蔓青后,口气似乎有一丝不满。蔓青侧过头垂下眼,回避他有些责难的口气。“叶家的婚宴酒居然办到这么晚?”他口吻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讽刺。借着月光,他瞧见了她面颊上残存的湿润痕迹。“发生了什么?”“没,我只是看见金薇嫁了,替她高兴。”董韶之注视着她,他不打算拆穿她的谎话。合上门,他知道她定是累极了,就暗自吩咐了吴妈到她房里换上早晨刚晒过的棉被。
齐炎视线停留在那阖上的大门,刚才门口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已然消失在暮色中。董家二楼的窗户透出些许光,他瞧见了那在灯下的侧影。转过身,他往来时的路走回去,右手的伤口似乎也麻木了不少。坐回巷子里的车,周身都冷了起来。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对他而言,已经无法介入蔓青的世界,而蔓青,也早已无法介入他的世界。闭上眼睛,一幕幕画面浮动。渐渐那些画面不再是掠影,而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他拿着枪对准了十多米开外转动着的靶心,那靶心,是活生生的人。“求你了,别杀我,别……”哀求声不绝于耳。立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就当他是你的敌人,对敌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你听懂了没?”他迟疑着始终没有扣动扳机。“发!我让你发枪,发!发枪!”男人几乎低吼的叫声若魔咒附在耳边,若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他倏然惊醒,睁开眼的一瞬间,耳边“嗡嗡”作响。“你醒了。”不远处坐在沙发里的男人抬头望着他。齐炎擦去脸上的汗渍,“怎么回事?”穿着长马褂的男人对着他道,“你晕倒在自己的车里,是洪峰发现了你,把你送了回来。”“是吗?”齐炎扶住额际,耳边是男人平淡无波澜的声调,“易小姐说,你很早就让人送她回去了,那么,从叶家出来后你又去了哪里?你的车,怎么会停在那条巷子里?”锐利的眸光扫过来,齐炎与之对视,片刻的火光闪过。他轻哼一声,“鲁爷这是在责难我?”
长袍马挂的男人从沙发中站起身,“你的手受伤了,我已经让洪峰替你包扎了,今晚在叶家你替那女人挡枪的事我不会告诉齐爷,我只是想要提醒你,齐爷最恨的是什么,不要到时候后悔了。我先出去了,你好好养伤。”
齐炎好看的眼眯了一下,“这么说,我得要感谢你替我隐瞒这件事咯?”他冷然道。鲁爷离去的背影顿了顿,他叹口气,“别忘了,这七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为了什么,不要为了没必要的人和事让齐爷这些年的心血全都白费。”
“我明白了。”房间里的灯被关了,黑暗中,齐炎坐在床上,静静望着自己这只受伤的胳膊,直到眼中晃动着的情绪逐渐归于平静。他想,鲁爷说的是对的,从他拿枪的那日起,就已经脱去了过去的皮囊,现在的齐炎,可以狠,可以毒,可以不择手段,除了这些,多余的都该被销毁,那是他要不起的附加品。
蔓青注视着台下幽暗变转的光,一时之间有些迷蒙。光影掠在离自己较远的一处,那凝视着自己的那双眼中透着令她困惑的流彩,她瞥开自己的视线,望向别处。一曲终了,照例地鞠躬后下台。远远地,她瞧见董韶之倚在靠背上,短而干净的发梢服帖地顺在颈侧,一只手撑着额际,双目对着台上,似是听得十分入神,可又不禁令人怀疑他究竟听进去几分。
近些日子他总是这样的,以往极少会来仙乐斯,而如今几乎每晚都如此。他不会向一些男人一样靠近台面坐着在听歌时露出调情般地笑,他只是安宁地坐在后面的座位,往往一个姿势要持续很久。最近,也瞧不见苏晓琴了,蔓青模糊地想着,曾经占领各大报刊头条的两个人,如今,也形同陌路了?她从不会问董韶之的事,自从来到董家,那份不近不远的疏离感也保持得恰到好处。他身上有种特质,直觉告诉蔓青,这样的特质她靠近不得,他们并非一路人,而三叔的暖,不张扬,温和正是蔓青所渴望的,如今三叔不在了,她却察觉他有些与过去不同了,这是她说不上来的改变,可她也未认真去细想过。
蔓青转身打算回后台换衣,今晚她的曲数已经到了,而她,也着实有些疲惫。在长廊上,她瞧见雪儿急急地向她走过来,步子跨得很大。“小姐,白老板说仙乐斯来了个大客人,请你准备一下。”蔓青一怔,微笑着,“什么样的客人这么体面?”
雪儿闪躲地看了她一眼,“小姐待会出去看了就晓得了,白老板说……说请小姐过去陪酒。”雪儿垂下了头,蔓青的脸有些白。在仙乐斯,除非她愿意,否则从不陪酒,不是她清高不是她自傲,而是当初和白钦说定的,她只负责唱歌,和客人交谈全于她自愿。而这么长时日以来,她也只挑于董家有利的人去亲近,白钦从不会逼她做不愿意的事。
蔓青心里有些乱,不知怎的,总有点没由来的预感。她换了一副小巧的耳环,衬得她白皙的脸侧胜雪。缓缓步出化妆室,走进舞厅,雪儿便带着她往既定的地方走去。蔓青在见到那所谓的客人时浑身绷直了。这个男客人三十多岁,黑亮皮衣扣身,尖角皮靴,戴着一副斯文的眼镜,唇边带着笑,正在和谁说这话,可吐出的是一口流利的东洋文。
“雪儿,仙乐斯什么时候也欢迎日本人了?”讽刺无比的笑挂在嘴角,她说道,“和白老板说一声,我今天累了,要早些回去休息。”她从容地转身,却见白钦一脸不悦地站于她面前。“来的都是仙乐斯的客人,蔓青,你这样可不好。”蔓青心里结着一股子郁气,脸上却仍然存留着风度,“可是白老板,我今日的曲子数到了,况且真的累了。”
“你不瞧瞧坂田盈江先生在和谁说话?难道你连你们董家自家人的面子都不给?”蔓青回头,这才发现正在与这位坂田说话的竟然是董韶之。蔓青的血液聚集在一处,一时间竟冷得无法自制。等到她自己意识到,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坂田发现了她,站起身,“佟小姐,早听闻你的名字,如今一见,果真外清内秀。”他站起身向自己伸出手。蔓青脑海中回忆着这个万分熟悉的名字。坂田盈江,坂田盈江……三叔!
眼前这个客气有礼地东洋人,是那日在仓库残忍将三叔折磨得非人般的男人!是老陈亲口说的,那日在码头听见别人叫他坂田盈江先生。蔓青努力压抑着自己翻江倒海的呕吐感与恨意,仿若没有望见他伸出的手般,她的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的董韶之。
董韶之半边的面目遮于昏暗之下,只有那双眼熠熠生光。不远处一曲结束,下面一时“安可”声不断。“蔓青,这是坂田先生。”董韶之开口,笑着对坂田说,“坂田先生,蔓青并不太熟悉与人打交道,还请见谅。”坂田盈江收回了自己尴尬于半空的手,饶有兴味地说了一句,“在这里极少能见到像佟小姐这般的真性情,我极为欣赏。”
蔓青坐下了,并且喝了酒,醇香甘甜,入了口腔却让她觉着涩。尽管她如何的不愿意,依然不过是个交际花的身份,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给予一个几近妩媚的笑,虚华的笑,便是自己的价值了。就如同现在这般,明明面对着的,是自己恨不得举枪的人,可这样的场合,她又能如何?她若少了灵魂的躯壳般凝望台上的靡靡之音,舞池里慵懒舞步的人,渐渐地失了神智,直到坂田盈江站起身告辞,眼中射出的那抹不明意味的光烧灼了蔓青的脸。
夜已深,董韶之恍惚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回去了。”他挪去她手中的酒杯,却在碰到她指尖的一瞬察觉到那里一片冰凉。解下自己的外衣,他披在她身上,直到进了车子,她讲后脑勺面对着他,似乎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多说。